申时。
日头越发偏西。
当汉魏双方千军万马的对冲,最终以汉军的败退而告终,而魏军两万余步骑,拥着司马懿骠骑将军牙纛朝汉军偃月阵而去之时。
魏延统率的中军本部精锐也在上一轮强袭突阵中迅速占领了上风。
最后在这位镇北将军亲手格杀一名佩银印青绶的二千石偏将后,其人所统中军彻底击溃冲跨了魏军布于西南角的一阵。
魏延率军追出半里,魏军弃甲曳兵而走者无数,汉军无暇无意追杀过远,任自自走后回阵。
到了此时,为了给魏延中军创造机会的外围汉军坚持苦战许久,减员颇多,饥渴难耐,又酷暑难忍,不论精神还是体力都难以再支。
于是刚刚破阵的中军精锐不得不暂时接替外围的汉军将士,任其入阵轮换,饮水休息。
魏延随即将指挥权下放,正欲率百余精锐亲军往奔他阵支援,却突然收到了一则令他错愕的消息。
当即勒马穿越重重阵线通道,驰至八卦阵北。
先是不以为意地扭头向东,瞥了一眼赶来支援的邓字将旗,紧接着便往漕渠东北望去。
但见赵云将台周围,果然隐约可见青、白、赤、黄、黑,所谓五色龙纛数十面,迎着东风招展。
此外,又果然有一杆彰显天子威仪的三旓金吾大纛,被这数十面五色龙纛簇拥其中,烈烈翻卷。
由于狂尘未散,一时难以辨清数量究竟多少的魏军步骑,此刻已迫近赵云所在的偃月之阵。
偃月之阵背后,宽约二十余步的漕渠以南,又有约一二千甲士簇拥着宗、冯、傅、柳字样的将校旗帜沿漕渠面北列阵。
虽然看得不甚清晰,但稍一想便该晓得,定是为赵云偃月阵提供远程支援的持弓负弩之卒无疑。
中军。
大汉丞相立于夯土将台之上运筹指麾,虽霜鬓临风,却威仪凛然,大有种不怒而威之势。
传令兵在将台上下往来奔走,不断有将士得令后从阵前退下回中军喘息一二,也不断有恢复了精神体力的将士得令后往阵外奔走。
就在此时,魏延回到中军。
大步跨上将台,二话不说对着诸葛丞相便问:
“丞相,镇东将军阵中龙纛究竟怎么回事?陛下当真来前线了?!”
魏延问话之时,老丞相目光正放在大阵正东,此时魏延问话已毕,才将目光挪回,复又牵引魏延的目光指向东方,道:
“文长,彼处百余龙骧郎乃是兴业所领,爨习往援被阻,须得你引两百人往彼处解围。”
由魏昌所领的百余重铠龙骧郎半刻钟前由于过于深入,被魏军精锐数百自侧翼拦腰截断。
从中军派出去的四百援军,亦被另一支魏军精锐拼死阻截,大有不消灭这支被他们团团围住的龙骧郎便誓不罢休之意。
但双方尽皆身披坚甲,一时陷入拉锯僵持。
魏延此时心思尽在那杆金吾大纛上,只稍一扭头瞥了一眼,立时又将头扭了回来,声色急切:“丞相,陛下是否当真亲临前线?是否就在赵镇东那座将台之上?!”
丞相这才微微颔首。
魏延一时不能置信:“何时来的?是丞相你请陛下前来?!”
丞相徐徐摇头,道:
“是陛下坚持要率护卫的虎贲郎与新附陇右胡骑至此助战。
“前夜司马懿袭长安两寨时,陛下就已经到了。
“今日凌晨老将军来找我,我才得知。”
魏延为之一滞,随即望向东北。
片刻后却是不知为何毛发倒耸,横眉怒目而骂:
“倘陛下就在彼处,何以见到司马懿北渡,仍派邓伯苗南援?!
“何以还打出龙纛?!
“这是故意把司马懿诱至右翼,为此处减轻压力不成?!”
魏延问罢,振甲按剑,疾步而走。
带起一阵腥风,掀起一片黄尘。
迅疾沉重的脚步,在土砌将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待得其人走下将台,却是根本不往魏昌被围之处而去,而是原地驻足往东南魏军两阵观望片刻后,突然反身看向将台上的大汉丞相。
振声请令:
“丞相,下令吧!
“魏昌那阵我看了,魏寇军势甚厚,无隙可入,只带几百人从正面突围,难以动弹,没有一两刻钟时间凿不开,救不出!”
随即扭身往西南一指:“我两部精锐此刻尽在西南,可先速击魏寇西南两阵,得胜后再绕至那东南魏寇身后,彼之精锐既然尽在魏昌前后,则我南面战场胜负已决!”
丞相闻言微微一滞,凝眸思索。
魏延所说确是事实,决胜的战机已经出现,司马懿一走,魏军现在几乎是最后的挣扎。
只是他们不能知己知彼,还不这么认为罢了。
魏延仍旧按剑而立,见丞相似有犹豫,当即瞋目相对:
“孔明!
“你从来大公无私,怎的如今竟要为我徇私不成?!
“天子可以为了这天下屡屡以身犯险身冒矢石!
“难道我魏延就会为了自己儿子而失了这大好战机,让此战再多迁延哪怕一刻钟吗?!
“告诉你孔明,我儿子多的是!
“但如今敢来前线打仗的天子,只有这一个!
“你不下令,我便自去!”
振声言罢,魏延领军出走,开始往东南方向而去。
将台之上,丞相身侧,费祎、胡济、杨戏等一众府僚,见魏延如此言语行径,尽皆无言相对,其后又俱将目光投至长史杨仪身上。
而魏延的死对头,刚刚才建策让丞相趁魏昌与百余龙骧郎被围,魏军精锐尽出之际发动总攻的杨仪,此刻望着魏延振甲疾去的背影,亦是神色复杂,默然不语。
好多年没听过孔明二字的丞相终于打破沉默,肃然令曰:
“令中军可战者尽甲,悉听镇北将军节制!”
一言既出,军令既签。
中军三四千将士但凡能战者,不论困乏与否,不论渴饥与否,尽皆披甲持戈,列阵南出。
魏延纠结本部四百精锐,率先自通道疾冲出阵。
战鼓狂擂,令旗前挥。
“——杀!”刀盾手墙列而进。
“——杀!”环首刀斜砍而下
“——杀!”亮银枪自盾侧刺出。
如闪电般刺出。
这群随魏延练兵十数年的百战精锐,凭着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机械又精准地攻向魏军甲士所有不能被甲胄覆盖的部位。
面门,脖梗,侧腹,大腿,甚至于脚板。
惨叫声不绝于耳。
刀枪入肉声不断响起。
肝脑涂地,血肉横飞。
血腥气、秽浊气充天塞地。
如同热刀切黄油般,既迅速又丝滑地从魏军军阵中切开一条二三十步宽的通道。
先前由魏延中军近四千人接替坚守的西南两阵,开始在战鼓与令旗的催动下散开阵势。
化作锋矢向前突进,深入到互相为援的两支魏军中间的通道内,从侧翼对魏军发起了猛攻。
一时间,魏军如『山』字一般被魏延本部分割包围。前面是汉军,左翼是汉军,中间是汉军,右翼仍是汉军。
随着司马懿挥师往北,本以为今日战局关键已不在此处的贾栩、张靖二将,显然没想到汉军竟还有余力发动猛攻。
更没想到汉军竟敢直面腹背受敌的风险从阵中深入,仓促之间反应不及,惊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