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看向戏台:“这四出戏看起来似乎是连贯的,只是哪本在先,哪本在后呢?”
桑悦用手摸着下巴思索:“我觉得,顺序应该是,将军把军饷拿来贿赂宦官,导致士兵们领不到月钱,为了防止战后哗变,将军就利用职权之便,放纵士兵们去劫掠百姓,接着到了战前,发布奖赏令,攻破城池后那些不配做人的杂碎趁机烧杀抢掠。”
她一边说,一边把《暮夜金》放在前面,然后是《掠臂钏》,《战台风》。
“《农家女替父从军》里有句唱词,说的是皇帝突然罢免了原来的武将,新任命了一个将军。这个新将军应该就是通过贿赂得来的官位。所以《暮夜金》应该排在这前面。”
桑悦排完,又问医女:“你觉得呢?”
医女道:“不妨先试试。”
“啊?”桑悦挠挠头,“怎么试啊?”
医女把戏本翻到后面附上的曲谱处:“这些戏本背后都附有曲谱,而且戏台上一应乐器俱全,也许可以试试演奏这些曲子。”
“演奏曲谱?”桑悦面露难色。
礼、乐、射、御、书、数是仙门世家子弟小时候必学的功课。
在洪荒之时,神明创造了乐器和乐曲作为掌控万物运行的媒介。因此有很多关于上古乐器类神器的传说,如今的修真界也有专门的道法叫做音修、乐修,比如柔孜就是音修。
桑悦也和庄先生学过一些乐律,但后面她只精修剑法,乐律这些就再没练过,很多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
医女问:“你可懂音律?”
桑悦道:“以前学过一点,但已经很久没练了,如果有比较简单的乐器,倒是可以试一试。”
医女道:“无妨,我略懂一些音律,可以给你提示。”
“太好了。”
两人走到戏台旁边的乐器区,桑悦看了看,指着挂在架子上的云锣道:“我敲这个吧。这个看起来和我以前学的编钟比较像。”
“好,记不住的地方,我用异火提示你,”医女单手捏诀,一缕绿豆大小的幽冥鬼火就飞到云锣前方。
然后医女又祭出三张画满符文的纸人,朝里面注入灵力后,这三张纸人就变成三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真人,和医女一同演奏京胡、京二胡、月琴和弦子。
开始演奏时,医女的幽冥鬼火会根据曲谱飞到相应的云锣位置前面,桑悦只要按照火苗的提示敲打就行。
一番吹拉弹唱后,戏台上的骷髅戏子们果然一个个动了起来,不相干的骷髅戏子都退到后台,留在台上的骷髅戏子则随着曲调唱起戏词:“乱世起,人间变,乾坤颠倒,善恶难辨。皇帝听信了宦官谗言,日夜笙歌不上朝,可怜我们升斗小民赋税难熬生存艰……”
句句凄恻,字字泣血,听得桑悦心里沉甸甸的。
终于等到四场戏目全部唱完,房顶传来咔哒一声,缓缓打开一个方口,方口中放下一道楼梯。
抬头看去,只见楼梯口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清,寒凉的阴风不断从里面吹出来。
桑悦提着灵柩灯道:“还是我走前面吧。”
医女道:“不怕么?”
桑悦道:“现在已经不怎么怕了,听完这些戏文,想来她生前应该是个苦命人。”
提灯上了二楼,桑悦的头刚冒出来,就感到一阵凌厉阴风扑面袭来。
她早有准备,反手祭出青钢剑抵挡,两兵交接火花四溅。
电光火石间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她通过多年的比斗经验可以猜出,应该是箭矢飞镖之类的东西打在了她的剑身上,然后又被弹飞。
桑悦趁机跃到二楼。
这时她才看清,周遭居然不是楼房,而是忽然变成了一个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的沙场。
应该又是鬼魂的障眼法吧。
前方不远处是一个尸堆,而一名年轻的士兵踩在顶上,左手持弩,右手持刀,明晃晃的弩箭正对准了桑悦。
这名士兵鬼的衣衫破烂,但眉目英气,眼神着透着一往无前的无畏,张口时发出的声线雌雄莫辨:“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这时医女也紧随其后上来了,桑悦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这里发生过什么,还有关于那黑雾的线索。”
士兵鬼冷哼道:“哼,我不信!有本事先打赢我!”
医女轻叹一口气,看向桑悦:“一起?”
桑悦:“好啊,速战速决。”她才不管什么人多人少、胜之不武的,能打赢就行。
这士兵鬼的修为是筑基圆满,但在桑悦和医女的夹击之下,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桑悦把剑横在士兵鬼脖颈上时,对方眼中毫无惧色。
桑悦不禁一笑,收了剑:“好胆色,真英雄。冒昧一问,阁下应当是女扮男装,替父从军?”
士兵鬼脸色松动些许,微微点头:“是,我真名就叫董小禾,你们在戏曲里听到的那些,都是二十多年前,凡间的季国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董小禾道:“你们身上都带着百鬼楼的鬼牌,应该是来这里参加生死局的赌徒吧。但如今人骨城已经被你们看到的黑雾占领了,要想活着离开这里,就绕不开那片黑雾。”
桑悦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道:“我们要用什么,才能换来情报?”
董小禾的眼神再次坚定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桑悦的双眼:“帮我救一个鬼魂。”
桑悦道:“这个鬼魂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让我们救,这些你得先说清楚,我们才能考虑做不做这个交易。”
董小禾点头,述说道:“前面发生的事情,你们已经听戏曲唱过,我就不多言了。在攻破敌军城池后,我从城墙上下来,看见他们一进城见人就杀,不论老幼妇孺……”
刚进军营时的董小禾,是懵懂且深怀期许的,她没有太大的抱负,只想活着回家和家人团圆。但她心中也有一份骄傲,认为自己是为国而战的勇士的一员。可当她看到将军放纵士兵劫掠本国百姓,带领她的伙长和伍长不断地将屠刀挥向平民时,她简直不敢置信。
她虽然没有加入他们,但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并且活下去,她选择了视若无睹。当那些百姓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时,她只能躲进一个角落里紧紧地捂住双耳。
从那以后,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战,感觉自己逐渐变成了行尸走肉,心越来越麻木。
在攻占城墙时,她提刀举盾,迎着密如蝗雨的箭雨登上云梯,抢占敌军城垛。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勇武到不惧生死,而是她的心已经麻木到无知觉的地步,所以才无所谓生死。
她浑身伤痕累累,身上不知扎了多少根箭矢,却奇迹般地坚持到打开敌国城门的那一刻。
她原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
然后,她看到那个贪婪昏庸的将军领兵攻入城池,校尉士卒们延续着一路烧杀抢掠的传统,斩杀敌国平民百姓的头颅挂在刀上,伪装成领赏的军功。
她勉强跟着队伍走过尸横遍野的街道,直到精疲力尽地单膝跪在地上,用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她习惯性地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只想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
当她朝一个巷子走去时,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离她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