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和煦的阳光照进了山洞里,楔老终于酒醒了。他哪天不是酒醉入睡,阳光刺痛双眼才懒洋洋地醒来呢?
“嘿,大家伙,昨晚我又挤进你的暖窝里了,真是不好意思呢!”楔老傻笑着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揉揉朦胧的睡眼,喵了喵身旁的大狮子,一脸的洋洋自得。
这只庞然大物趴在一块大石头上,两只耳朵耷拉着,一副悠然懒散的姿态。它的身躯壮实有力,每一寸肌肉都彰显着雄师的威严与野性之美,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严的庄严和肃穆感。此刻它正闭息凝神,耳朵却时刻警惕着周边环境的动静变化。
又是这个老朋友收留了它,楔老的脸皮更加厚起来了,正要倒头继续大睡的时候,忽然想起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便立马弹了起来,兴奋地对大狮子说道:“我今天有要事要去办,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饶有兴趣地地捋直了大狮子的一绺绺鬃毛,抚摸着它浓密的毛发,还不忘给大狮子一个大大的拥抱。大雄狮像只温顺的小猫,张大了嘴巴,露出尖锐的獠牙,仰头打了个深深的哈欠,任楔老肆意摆弄,一点也不恼火。
完了之后,楔老才依依不舍地整理自己的衣裳,乐呵呵地大摇大摆地迈开步子往洞外走去。他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像这是他最值得炫耀的宠物一样,他这就要去昭告天下。
大雄狮强壮的身躯静静地躺着,侧过脸不去理会这个人族老头的动向。它低着头,眯着眼,舒展着自己柔软的鬃毛,侧耳倾听海浪拍打山石发出的磅礴浪涛声,悠然地沉浸于清晨的宁静与美好之中,彻底远离了城市的一切喧嚣和纷扰。
这头大狮子正是死亡谷的那头雄狮,耶维琦麾下的坐骑——亡尔,具有最强大魔力与灵性的魔魇族灵兽,追随着历代耶维琦,征战无数,战功累累。自从带着新一代耶维琦从死亡谷出逃后,它就一直守护在津城,守护着他的新主人,从未曾离去。
楔老哪知道这狮子是魔魇族魔兽,它普普通通的外表人畜无害,对他又客客气气,没有一点凶残邪恶的攻击性。谁会料想到,在两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这头狮子一声吼,就能引燃千里大火,被视为异世大陆最厉害的高级灵兽,连天族都不敢轻易靠近它,它的震摄力简直能够穿透整个异世大陆。
不过,让楔老知道又怎么样呢?他经常疯疯癫癫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要不是当年亡尔从深潭里把他救出来,恐怕他早就死了吧。
是的,十一年前,绝望至极的他明明已经纵身跃下悬崖,为什么自己还活着?自己不是极力想去找阿妮娜吗,为什么还纠葛于这个尘世间?
一想到这些,楔老就头痛欲裂,他想要极力忘记的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所有的恩怨情仇他都不愿去面对,毫无希望的未来令他一蹶不振。魔魇植入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令他惧怕死去,生的希望与死的恐惧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他只能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在醉生梦死中疯疯癫癫地去逃避残酷的现状。
你一旦向生活低头,魔魇就趁虚而入,迷惑你的心智,腐蚀你的心灵,操控你的行为,为其所用。意志薄弱的你,只能委屈成为别人的傀儡,如行尸走肉般行走于世间。
他记得在那一年,他绝望至极,含泪悲痛地跳下悬崖,想要彻底了结此生的恩怨情仇。可是他没有死,而是陷入无尽的昏迷之中。可怕的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断地颤抖,抽搐,他意识混乱又清晰,痛苦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又平静退去。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死,这个世界还有谁在眷顾自己?弥留人间之际是活生生的折磨,这里不是地狱却比地狱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从出生到现在所有悲伤的事情都在他脑海里不断地闪现,戳中他的要害一般,令他痛不欲生。所有的快乐都消失了,连他最爱的妻子阿妮娜都是可恨的。
他想要醒来,他的眼睛瞪得圆滚滚的。他面目狰狞,目光凶残而犀利。他要去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可每一根肌肉神经都不听使唤。他动弹不得,他痛苦万分。他的大脑在极尽全力做最大的挣扎,有一种强大的使命诠释着爱与希望,在满怀期待中呼唤自己醒来。他挣扎着,抗争着,努力着……太痛苦了,他做不到。
他拼劲全力去操控自己的肉体,他潜意识中醒来了,可是他没有。他在水中溺亡了,没了呼吸。
每一根神经触电般被自身的心魔扯断撕裂,又重新拼接,骤停的心脏突然又勃然跳动起来,他濒临生与死的边界,承受着生不如死的巨大考验。魔魇最能抓住人性的弱点,侵入你的心灵,控制你的行为,让你失去理智。
他的躯体彻底沉入水底,随着激流涌进水底密道,最后从死亡谷谷底浮了起来。亡尔将其从深潭里拖了出来,惊世骇俗的狂野怒吼,将他的魂灵都要震碎了。
沉没于死亡谷地下河的密道里,在生与死的交织中,他极致地体验了生命的宝贵与流转。他害怕极了,急促地喘着粗气。恐惧抽空了他的躯体,他的大脑空洞无感,呼吸失去了规律,异常困难。
他额头上不断地沁出冷汗,顺着鬓角流入了冰凉的潭水里。无论经历如何恐怖凶险的事情,他都从未出现过如此惨白的面容。再瞧瞧他凹陷的青色眼眶,简直像极了一副恐怖的骷髅。
他的热血在潭水里被魔魇更换了,灵魂被洗涤了,魔魇看中了他。经历了最艰涩最阴霾的灵魂冲刷之后,亡尔带他离开了死亡谷。自此之后,楔老整日魂不守舍,他的神智就不再正常了。他中了魔魇,终将成为魔魇的奴隶。
楔老离开亡尔的洞穴之后,又开始恍恍惚惚了,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他六神无主地游走在大街上,像疯子一样念叨着:“津城啊津城!你真美!太美了……”
是的,津城还是那座古老而美丽的城池,只是早已物是人非。“该不该去找那个人……”他又开始犹豫了,完全不像以前那个果断勇猛的自己,犹犹豫豫的内心总是做着最激烈的斗争。
楔老站在津城最繁华的长街上,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酒肆大门敞开着迎接八方来客,大门外悠闲而来又自得而去的居民,流露着一张张单薄惬意的笑容;孩童在奔跑,小贩在大声叫卖,拖拉重物的马车缓缓驶过,津城依然是一派安居乐业的盛世旷景,好不热闹。
“让开,让开……”突然一个赶货的渔夫推着一车麻袋的货物匆匆跑来,贴身从楔老身边冲过去。楔老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好不容易挺直了腰板,淡定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邋遢的妆容,却并不恼火,整个人倒好似清醒了很多。
他不再去思量要不要去找那个人,干脆在一旁的茶摊坐了下来。楔老唤店家给他温了一壶独家秘茶,浓烈的苦楚伴着细腻的酸涩口感,清嘬一口,不免眉峰一紧,心绪万千,心中长叹不已。
“津城啊津城!”楔老嘴里不停地嘀咕着,思量着,“这端木治理得很好!很好……一壶浓茶半世情,半壶清茶一世缘!”楔老恍然如梦,直起身体,一身释然的轻松模样,起身便离开了。
他径直往北走,再走一公里就是津城郊外。他放慢了脚步,静静地听着周围清脆的鸟鸣之音,一切显得格外安静祥和。
前方赫然出现一座府邸,斑驳而沧桑古朴的建筑外墙,并不华丽。再往前走就是大门,抬头仰望,大门上匾书:“端木候府”。清新秀丽的字体苍劲有力,墨液色泽晦暗,看得出已经颇有些年代了。这地方,从未改变,他再熟悉不过了。
临近中午时分,阳光显得更加毒辣,街上赶集的人们也逐渐稀少。他悠然自得地跨上门口的台阶,一屁股就坐到了台阶上,头也不抬地抹了把热汗,随后漠然地向门卫丢过去一句话:“楔老拜访侯爷。”刚想将其轰走的门卫一惊,愣住了,另一人慌忙拔腿跑回府里禀报。
“门卫都换了,无趣!”楔老坐起来,啪啪屁股径直往府里走去。门卫没敢阻拦,楔老大摇大摆地跟进自家门一样往前走着,话说也没人拦得住他。
“侯爷,有位自称楔犁的楔大人在府外求见!”端木候正在书房批阅文书,听到这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下子被怔住了,顿时思绪万千。
他眉头一缩,眼里透出令人难以捉摸的深邃目光,沉重的表情在他那副严肃刻板的脸上略显轻薄。他半信半疑地抬起了头,迅速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疾步往门外走去。
楔犁应该离开津城有十年了吧,这十年来杳无音讯,近年有传闻他已经死了,亦有人称他还活着,只是疯了。有人说他经常半夜在津城晃荡,生死与否却不曾来寻过候爷。
不过侯爷懂得楔犁的苦楚,也并没有刻意去找他。只是吩咐下人,若有楔犁的下落,定要马上禀报他。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候爷最迫切想要见到的人。
端木候刚来到庭院,就远远瞧见他的儿子端木叶栩,正在屋顶上和一位老者打得火热,众仆人围在屋檐下不知如何劝说,急得直跺脚。
“这像什么话!真是胡闹!快把少爷给我弄下来……”端木侯爷见状,简直火冒三丈,仰着头厉声怒吼着。
“父亲,我今天就为民除害,你不用管我。”叶栩一边接招,一边朝候爷吼道。
“胡扯,你快给我下来!”
“不!”叶栩像中了邪一样,一副不打败这糟老头誓不罢休的样子。
端木侯一向家教严苛,怎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在自家园子里跟别人厮斗。管家赶紧去找来侯爷身边最得意的武将杨峥,叶栩身手了得,也只有杨峥才有办法将叶栩拿下,这回叶栩定少不了家法伺候了。
“少爷,得罪了。”叶栩一下子被杨峥从屋顶揪了下来,反手摁倒在地上。
“给我绑起来!”候爷一脸怒气,立刻命人将叶栩的手给绑了起来,让他跪在大院中央。
叶栩一脸委屈,恶狠狠地瞪着那老头,口里还狂吐粗口:“臭老头,真不要脸!杨大哥,你放开我,我要削了这老头的皮,抽他筋……”
“放肆,你知道他是谁吗?”端木侯爷终于见到了久违的故人,自然万分欢喜,不料叶栩如此不听劝导,抡起皮鞭就狠狠地往叶栩后背抽去。
一旁的楔老见状,身影一闪,大步朝前跨去,腰身微微一晃,迅速向叶栩的后背伸出手掌。说时迟,那时快,皮鞭精准地落在了楔老的掌心,并迅速地在他苍劲的手里绕了好几圈,他硕大的手掌硬是被紧紧地逼出了血痕。
楔老稳稳地定在庭院正中,手臂一动不动。他锐利的目光如剑,闪耀着果断与坚毅的光茫,带着些许惆怅,炯炯有神地直视着端木侯爷。
这眼神侯爷再熟悉不过了,和他们当年一起狩猎时一模一样。纵然楔犁白了头,满脸胡渣,蓬头垢面仍掩盖不了他当年英俊的面庞。这眼神,这身形,确定无疑,他就是楔犁。他如今这身邋遢落魄的模样,也只有当年待他如亲兄弟般的端木侯爷才认得出他本人。
“侯爷,让我来管教他!”楔老放缓了目光,十分诚恳地对端木侯爷说道。这声音深沉浑厚,干脆利落,没有一点生疏。
侯爷被楔老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怔住了,不禁满脸疑惑,弟兄间的熟悉亲切之感仿佛又回来了,半晌才缓缓回答道:“好!”
楔老突然接下的这一鞭着实让侯爷为难了,端木侯万万没有想到,十几年后,他们之间竟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相见。沙场驰骋,亲如手足,皇权富贵,人生如过场,端木候爷不觉心头一阵酸楚。他心头一沉,手一松,整个侯爷府安静得只听到这皮鞭跌落地面的“啪嗒”之音,仿佛一切都凝滞在了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