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明灵来说,一切人族文明所涉足的地方,都是绝灵之地。当文明蒙蔽了生灵的理性之光,灵魂坠入黑暗,生灵只是无知无识的依靠本能而存在着。追逐腹内的满足、受控于兽性的支配…
我们应该怎么称呼这些存在呢?依靠他们类同的特征,或者说共相,给他们冠以不同的名称,人类、走兽、飞禽、游鱼…我们刨去这些特征,忘记这些名称之后呢?这是怎么样的存在呢?
天路上,一个硕大的铁盒子带着泰山压顶之势撞向绿头四。听到那铁盒子在路上摩擦起宏大激昂的隆隆巨响,绿头四止住了脚步,挺直了颈子,疑惑的看着驶来的铁盒子,随后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张开双翅,扑扇着飞了起来。
绿头四才刚刚腾空,那铁盒子已经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奔到了面前。
“砰”铁盒子无情的将绿头四从空中撞了下来,随后又将其卷入铁盒子下,一个硕大的轱辘撵过绿头四长长的脖子,将它印在了路面。随后“咚”的一声,又一个轱辘压着绿头四的身体飞奔了过去。
一绺殷红从那扁平的身体里淌了出来,绿头四用力的向空中踢着腿,那黄色的脚蹼举在半空用力的想要抓起些什么,身体不住的抽搐。
铁盒子的尾气又一次升腾起来,金耗子和金条不约而同的摆了摆脑袋,似乎想要挣脱灵魂的黑暗。
“走,回去。”金条立即盘到绿头三的脖子上,对金耗子说道:“上来。”
金耗子已经全然手足无措了,只能听从金蛇的建议,跃上绿头三的后背。金蛇扭动身子,把绿头三往山涧下一带,三只生灵便一同向山涧坠去。
此时的绿头三正神游天外,竟没有张开翅膀,听任身体直挺挺的下坠。
金耗子在空中不断的拨弄着尾巴,想要唤起一阵风帮忙减缓一些下坠的速度,可下坠的速度太快,金耗子本不熟练的技能难以抗拒这扑面袭来的狂风,只有无能的感受着它凝起的风在下坠中被空气的阻力碾碎、锤散。
所幸,半空中的绿头三感受到了高空坠落的恐惧,它似乎如梦初醒,慌张的扑打起翅膀,调整好了身形,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的向天路下的森林俯冲了过去。
山涧下的虎大它们在森林里接住了冒险归来的三只生灵,对绿头四的失联,它们似乎早有准备,并未追问。
金耗子和金条重回森林,这清冽的空气逐渐冲刷去了灵魂的尘垢,不多时便清醒了过来;而那带他们回到森林的绿头三,此时仍然呆头呆脑,不知所谓的在那里摆动着脑袋。
“这只鸭子从未受过绝灵之地浑浊气息的侵袭,恐怕没有这么快清醒过来。”虎大向那惭愧的看着绿头三的金耗子说道:“灵界自然的气息会让它逐渐恢复的。”
“对不起,虎大王。”金耗子埋着脑袋,随后激动的带着哭腔向虎大说:“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以为我只要上到天路,然后跟着来路往回走,我就会回到家的。我没想过会是这样…”
“所有生灵都会死去,明灵也不例外,只是何时,何地,以什么方式死去而已。”虎大看了一眼失落的金耗子,转身向身边的狐狸说道:“狐一。将这只鸭子送回西湖,在熟悉的环境里,可能会使它恢复得更快一些。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寅老,告诉它我们十分遗憾。”
“遵命,吾主。”
虎大再次看了金耗子和金条一眼,转身带着其他明灵向群山深处走去。
生灵们纷纷散去,金耗子心神涣散默默的钻进了那个窝,趴在那床上无神的看着地面,直到夜色如墨汁灌满了这个世界。
金耗子失魂落魄的留在这虎族的领地。每当朝阳升起,它就跟着金条翻过它们安家的山坡,去往那群山深处的山顶,然后继续呆呆的看着虎族的明灵们练习着本能和灵魂的能力。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它眼中的光彩一天天的重新凝聚了起来。
曾经的往事和曾经的它已然逝去,时间是一捧捧将往事埋进坟茔的泥土,一层一层的掩盖上当时的记忆、感悟和情绪,让其在越来越深的地底默默腐烂着。
这一天,它和往常一样在山顶的一旁默默的看着虎族的明灵们相互切磋,正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只黄鼬追着斑鸠漫山飞窜。那黄鼬速度飞快,所过之处留下道道残影,斑鸠不断的尖叫着,发出的声音引起前方空气的一阵震动,空气的震动只能稍稍减缓黄鼬扑来的速度,斑鸠不得不再次振翅飞逃。不知围绕这山顶飞窜了多少圈,斑鸠的体力渐渐不支,久追不上的黄鼬也逐渐烦躁,龇着牙越来越狠的扑向斑鸠,终于在这一次冲破了斑鸠的声浪,只一扑就双爪抱住了斑鸠的脖子。黄鼬似乎担心再次放跑了斑鸠,狠狠的伸出利爪,欲要将它紧紧抱住。那利爪闪着锋利的寒光,快速破开了空气,拍在了斑鸠的脖子上,轻易的划进羽毛,刺破皮肤。斑鸠的颈子瞬间被划出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红的血液喷洒而出,在空中喷出了一阵红色的血雾。斑鸠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鸟喙里泛出了暗褐色血液,浸进了地下的泥土。它双腿用力的一脚沉过一脚的在空中蹬着,不时攫起鸟爪,想要抓住些什么。
“咯…咯…”斑鸠声音沙哑的呻吟着,越来越虚弱和无力。似乎心有不甘,又或对世间尚存留念,它又奋力的扑腾了一下翅膀,双爪在空中上下挥舞了一番,然后缓缓的瘫软了下去…
那黄鼬看着猎物脖颈上那抹艳丽而又显得温暖的鲜红,缓缓的抬起割破它喉咙的那只爪子,感受上面尚留的余温,嗅着这玫瑰的红散发出的似是新鲜热奶茶的诱人味道。它双眼因渴求而变得发亮、变得痴迷,它捧起那爪子上的鲜血,不断的把它往脸上凑,用力的闻着它,一副馋涎欲滴的摸样。
“黄廿!”忽然从旁传来一声大喝,那黄鼬一个机灵回过神来,然后带着歉意和愧疚的看向喝住它的虎大。
“你还没能克服兽性。不要让本能凌驾于灵魂和理性,否则明灵与昧灵将毫无区别。”
那黄鼬举着爪子有些无措的站在那里,它茫然四顾,只见那一个个明灵都对它投来厌恶和愤恨的眼光…
而此时的金耗子正圆瞪着眼睛死盯着那鲜红的血液,对生命消逝的敬畏、震撼和恐惧又一次的冲击着它的心灵,让它看到生命的前方不过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虚无…
生命的旅途不会让人堕入虚无和迷惘,但对其的思考会。这么些天来,绿头四那躺在天路上的身体,那用力蹬直的双腿,都在带着它的大脑去面对和思考什么是死亡。它的脑袋里有着千头万绪的想法在相互撕扯,那一阵阵清晰的跳动和如寒风直刺脑髓般的疼痛,时常将它从仁慈的长夜所赋予的安宁中吵醒。
长夜呵。我亲爱的黑色密友啊。你知道这灵魂深藏的沮丧,迷惘的心灵对你毫无遮拦。我睁大着一无所见的眼睛,不知所寻尽皆虚妄。那门外正款款而来的死神啊,你和长夜这位朋友同来,欲要与我共饮这余生的苦楚么?一切终归你。谁能够拥有那凌然无畏的心灵,胆敢悍然与你对视?
“虎大王”金耗子如梦呓一般的呼唤了一声虎大,喃喃的问道:“就刚刚它还在那里,它就那么真实、清晰的存在着。为什么就那么一瞬间,它就成了一具空洞的躯壳呢?我们明灵为什么会这么脆弱?为什么会有死亡?死亡之后它还会存在么?如果避免不了的将要去向死亡,那么我们为什么活着?…”
金耗子将数天来萦绕脑际的对这虚无的生命的思考,一股脑的吐了出来。
虎大深深的凝视着金耗子,沉吟着。它趴下后腿蹲坐在金耗子面前,歪着硕大的脑袋,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又像是疑惑着:这算是哪门子的问题。
一阵沉默之后,虎大低沉的说道:“死亡不可避免。所有生灵从觉醒时起,就面临着选择如何去死的问题。当你意识到活着,那也就必须直面死亡。”虎大停顿了一会儿,随后补充到:“活着,就是你为自己选择一种死亡方式的过程。”
“明灵的幸运,在于可以选择如何去死。”虎大站起身来,绕着金耗子走动。“你看这南山,那些昧灵无时无刻不是在无知无觉中死去。对自己、对世界的无知,让它无法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为了什么而活着。每日只求果腹,也不过是他人腹中食物。”
“金耗子,你是想愚昧的活着?还是试着先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你身边的同胞。”虎大停住脚步,仰起头继续说道:“或者去看看头顶的神?到那时,你或许会知道你应该怎么样死去。至少你不会再像这山中昧灵。”
“从你在祖树下觉醒的那一刻起,你就是这灵界的一员。现在你站在我们虎族的领地上,你则是我族同胞。”虎大转过身,埋下头,将那大鼻子凑到金耗子面前,双眼灼热的看着金耗子说:“灵界的一切,值得你活着。这里的一切,我为之去死。”
虎大重新抬起身子,蹲下后腿坐在地上,郑重的对着地上那道小身影说道:“金耗子。欢迎来到明灵的世界,欢迎你加入虎族,欢迎你加入灵界。”
金耗子用力昂起脑袋,努力想看清背光下藏在阴影里的那张虎脸。它又扫视着这个山顶,浅草温柔、清风怡人而阳光和煦,没有灰成一片的松树林,没有孤独的橡树,也没有空寂的草原…
“生灭都是自然而然的,自然之事,你何必过分归咎于自己呢?”虎大转身离去,声音缓缓从远方传来:“金耗子,明天记得开始训练了。不久生灵的繁殖季节就将过去,我将带你们界外狩猎,那时你还没熟悉本能可不行。”
虎大那雄壮的躯体带着巨大的影子渐行渐远,头顶遮挡阳光的阴影离去了,明亮的米黄色阳光又照进了眼睑,这个世界原来并不是灰色的啊。
“金耗子。”一阵狂风从山坡上扇了过来,一道灰白色的身影,从那风中迅速的跳到了金耗子的面前。狂风过后鼠二十一灰白色的身影显现了出来,它站在金耗子面前,无意识的摇着大尾巴,有一些痴呆的打量着金耗子。
“你还好吧?”
“二十一。”金耗子惊异的看着面前这只灰色的松鼠,不知是愕然于鼠二十一的骤然来访,还是惊讶于自己提心吊胆昼夜奔驰的逃离尽这么快就告失败。
短暂的失神后,金耗子整饬起一点精神,带着有些惨淡而故作轻松的语气回答道:“还好吧。只是我好像回不去了。”
“可以的,你和我一起回去。在我的领地没有任何一个生灵敢乱嚼舌根。”
“我是说。”金耗子顿了一下,凝神注释着鼠二十一继续说道:“回家。”
“金耗子,回鼠族吧。我们可以一起组建一个家。我们的家。”
“二十一,你想要的那个家让我害怕。我害怕那片松树林,我也害怕再见到鼠族曾经熟悉的同族们。它们随时都会提醒我曾经犯下的过错,不断唤起我这负罪的愧疚的情感,一刻不停的啃噬我心。我不会回去的。”金耗子停顿了一下,问道:“鼠小七怎么样了?”
“它只是脸上留下了一道疤,失去了一只眼睛而已。没事的,金耗子。”
“但愿没事。二十一,让我留在这里吧。”金耗子恳求着“这里有我的朋友,有多种多样的明灵,有包容我这个云外来客的胸怀。”
鼠二十一呆立在那里,深深的看了金耗子一阵。“金耗子。等我成为领主的那一天。鼠族一切都是你的,你将不必再害怕任何东西。”
金耗子对那缥缈的未来似乎缺乏一些想象的能力,它关注的,或者说扯着它的关注力的就只有当下。所以它并没有纠缠于对将来的虚幻的畅想和承诺,而是现实的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得知你在这里的消息我就想办法找机会过来了啊。鼠族的训练实在没劲,鼠五也没啥能够教我的啦。”鼠二十一这时环顾了山顶一圈,看着在山顶上跳来窜去的带尾巴的、插羽毛的、红脑袋、黄身体、黄黑皮纹各色样式的明灵,眼睛发亮的说道:“这里确实有意思多啦,我也来和你们一起训练吧。”
“嘿,那只黄鼬。我们来玩玩。”鼠二十一跳向那只还沉浸在误杀斑鸠的自责中的黄廿,尾巴一摇扇去一阵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