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一个女孩蹲在柳河边,看上去年纪不大,手上却十分有劲,将衣服放在洗衣板上挼搓。
“小风,这是给你的。”一个面相柔和的男子将柳条编成的花环套在了她的头上。
柳沐风放下手上的活,如获至宝般将花环戴牢,倾斜着身子,对着河面照镜子。看着水面上的自己清晰的倒影,不由得会心一笑,“我也要给爹爹编一个。”
她一转身,刚才好卡在额间的花环散了开来,落在了水面上,扬起涟漪。
小河顺流而下,散开的柳条也顺着飘荡。柳沐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小跑几步,匆匆忙忙地去追赶它。
被称为爹爹的男人一把抓住她,“一个花环而已,我再给你编一个就是。”
说着,一手将她抱起,一手将衣篮拿起,往一间简谱的小木屋走去。
柳沐风紧紧抱着他,这是与她相依为命的人,也是她生命的唯一依靠和爱的来源。
“爹爹今天打铁挣了不少钱,晚点我们去街上逛逛。”
“我想吃糖人。”她话语间带着撒娇,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爹爹也将抱她的手揽得更紧些,“给你买个最大的。”
“爹爹最好了。”
秋天。
跨过柳河,就会来到一片荒林,荒凉不是指树木萧条,而是鲜少有人来往。
林子里有一小片树林与别处不同,柳沐风分不清树的种类,只知有的树高大,有的树矮小,但都绿油油的。
但这片林子却是红色的,她自幼便很喜欢这样的颜色,让她联想到“热烈”和“欢愉”。她总是穿着亮眼的红衣,也从不觉得扎眼。
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晴空。
柳沐风蹦蹦跶跶从家里跑了出来,她父亲一看这架势便知道她又要跑林子里玩去了。
他朝着她喊道:“这几天这附近不太平,有妖兽出没,不要跑太远了。”
“你放心吧,我运气哪有那么好,一下就碰到妖兽。”
“还是小心点吧,记得我教给你的术法吗?”
“记得。”柳沐风说着,勾手运法,一汪清泉从水中脱颖而出。
她施法完成后一脸乖巧地说:“我已经可以自保了,不用爹爹再操心了。”
她一路小跑,跑到枫树林里,时不时俯下身来捡起形状好看的落叶。收集好看的叶子可谓她平生一大爱好。
她刚走到枫树林便听到了一丝不不太对劲的响声。平日里本就没什么响动,让如今这声音显得分外奇怪。她应声躲进了草丛,一步步向声音的发源处走去。声音随着她的靠近便得清晰。
“咣,咣,咣。”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铁器碰撞的声音。
她扒开一片草,便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几个形形色色的人正围着一个黑衣男子,那几个人看上去身材魁梧,穿着简朴干练,城中的游侠都是这样的打扮。
草地上倒着几个人,身上大多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看着已经死去了。
黑衣男子手里攥着一把铁剑,像是刚从对方手里夺过来的。剑上脸上都挂着连珠样的血渍,活似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游侠们一拥而上,使出浑身解数向黑衣男子攻去。
一位游侠举刀向他劈去,手中运起法术,闪出红色的滞留光,从手心一路蔓生到了刀刃。
黑衣男子抬剑用力一削,那刀的上半截向外飞去,插进了另一正在身后准备偷袭的游侠的身体里。
削铁如泥啊,柳沐风内心感慨着,内心不住地为黑衣男子喝彩。或许是看不惯以多欺少,自觉的将自己代入了黑衣男子的阵营。
黑衣男子来不及空闲,转手将剑刺进了拿刀的游侠身体里,只见那游侠瞪大着双眼,心有不甘,依旧摆出杀气腾腾的嘴脸,好像在说着:我下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但这些对黑衣男子起不了任何作用,只是冷眼看着,确定他死了,便去应付下一个游侠。眼光中混杂着从血液里打捞起的冰冷。
周围的游侠看着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也没有退缩的意思,反而士气满满地喊道:“一起上!”
顷刻,十几把剑从四面八方向黑衣男子攻来,男子眼里闪着红光,向天大吼一声,一股势气从中心向四周强力吹拂,几个游侠被掀翻在地。
红光闪耀开来,随即收于一点。男子已经幻化回了火虎模样。
草丛中的柳沐风见状心生害怕,这就是最近在四处作恶的火虎,也难怪这么一群人上来杀他,不过……
柳沐风手作望远镜,让自己的视野中只有火虎,虽然隔得很远,但她似乎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神,那是一种无奈眼神,像是被逼着做了不愿的事情,那样的无奈。
火虎向着其中一个游侠猛扑,低头疯狂嘶哑。一时之间,无人敢上前。
血液喷溅了一地,地上的人已成了一块血肉模糊。这时,火虎转身一个猛扑,向另一人袭去。
那人以剑作挡,卡在他的牙齿之间。刚才还不敢动弹的人纷纷上前,朝着火虎砍去。
火虎的口中喷出烈火,将眼前那人的脸烧毁,凄惨的惨叫声响了几声,便被沉重的倒地声埋没。
游侠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只剩下黑衣男子一人站立着,男子将剑一扔,向森林的深处走去。
柳沐风悄悄跟了上去,今日微风不止,草木晃动的沙沙声很好地掩盖了柳沐风的动静。
他走进了一个山洞,森林中荒草丛生,可偏偏此处的洞口清理得干干净净,看来此处是他的巢穴。
他一手撑着腰,一手捂着滋滋冒血的伤口,已有筋疲力尽的神色。还未走进洞口,他便栽倒在了草地中,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或许也只有这么一个机会,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击杀一只妖兽。
柳沐风内心忐忑地走上了前,将手伸进了自己的怀中。
当她走到火虎跟前,正准备俯身查看时,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以扭曲的姿态掐住了她的脖子。
黑衣男子抬起身来,斜眼看着这个一路跟随的女孩,眼里充满了杀气与不屑,仿佛在说着:就凭你也想杀我。他的手掌持续用力,将柳沐风抬起。
柳沐风双手从怀里滑出,一个小瓶子从她的手中掉落,她使劲扒拉着黑衣男子掐着她的手,但毫无作用。
一阵窒息感从脖颈处直冲大脑,她松开了手,似已经接受自己即将死在这的事实。
这时,黑衣男子的目光向下扫过,只见刚才从柳沐风手里掉落的小瓶子落在地上,碎了,几片陶瓷片间赫然是一滩白色的药物粉末。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松开了手。
柳沐风如一个被随意遗弃的木偶般摔在地上,她大力地喘气,脸色渐渐由淤紫变为苍白。
黑衣男子站在她的身边依旧以一种冷漠的姿态审视着她。
等她恢复状态后,转而拿出手帕,将地上碎裂的瓶子包好,收好。
男子皱起了疑惑的眉头,似极度不理解她的行为。
她站起身来,刚从将死的状态恢复,脸上还挂着泪痕,楚楚可怜地望着黑衣男子,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着:“你受伤了,需要治疗。”
她说着又从怀里拿出了几枚药丸,递到了男子的身前,“这不如刚才的药好,但也有止血的功效。”
她有一双与世间所有女子都不相似的澄澈双眼,让人无法对她起一丝一毫的怀疑。那溢于言表的、突如其来的真诚让男子很是奇怪。
黑衣男子从她的手里接过了药,缓缓开口道:“你看到了?”
柳沐风点了点头,流露出一丝理解,“是他们要杀你。”
男子的神色缓和了下来,极度威严地说道:“赶紧离开这里。”
“可你的伤……”
“快走!”男子的脸随着这一声怒吼,幻化成了狰狞的虎脸。
柳沐风只得灰溜溜地跑走,面对刚杀红了眼的妖兽,说心不慌是假的。
她快步跑到了河边洗去脖子上的血渍,对着河中自己的倒影,她发现自己的衣服领口上也沾上了血迹。
她黯然伤神:该怎么跟爹爹解释呢?
她心一横,将领口处带着血迹的衣服撕下,扔进了河里,在地上扒拉了一些土,拍在了自己的脸上。心里佩服起了自己,真是完美无缺的伪装啊。
柳沐风像往常一样,蹦蹦哒哒跑回了小木屋。
可她父亲一见她这样子,立感不对,把她叫住,“小风,身上这是怎么了?”
她迅速说出提前想好的对策,“摔了一跤,衣服都被树枝勾破了。”
“脖子还被树枝勒住了?”父亲看着她脖子上大面积的勒痕。
柳沐风一时难以圆上,摆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额……嗯。”
父亲走到了柳沐风身前,蹲下,细细查看她脖子上的痕迹,她也只能随着他观察。
看完后,他严厉地质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遇到一个奇怪的人,打不过他,被掐了,幸好我找准时机跑了。”说得也不假。
“那人长什么样,我们去报官,欺负我女儿的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他。”她父亲还是以怀疑的眼神看着她,自己越说越生气。
柳沐风随便编造了一个长相,她父亲倒是很认真地一字一句记下。
“以后不要随便乱跑了。”父亲记完,用笔尾敲了敲她的额头。
她也向认错了的小孩,说:“好。”
翌日。
“咚咚咚。”柳沐风用力拍打着邻居家的门。
“来了。”门里传来声音,随后推开了一条缝隙。
柳沐风立正站好,彬彬有礼道:“方伯伯,我想要能治疗外伤的药。”
方泊见是隔壁的可爱小姑娘,随手就拿了几瓶药,说:“给你的,记得代我向你爹问好。”
柳沐风接过,感恩戴德道:“方伯伯真是个大好人,今后一定会大富大贵、功成名就、子孙满堂、福如东海……”
她把将想到的祝福语全都过了一遍。
方泊见她这连续不停念叨的样子,被逗得笑了笑,“好了好了,借你吉言。”
柳沐风再一次跑进了深林之中,这次她目标明确,直接向虎妖的巢穴处赶去,昨日看他伤得很严重啊。
她翻过荒林,来到了一片峭壁前,石壁下有一个洞口,她记得非常清楚,这就是昨日虎妖的洞穴。
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里面幽深得可怕,石壁上湿哒哒的,传来清脆的滴水声,越往里走,便越觉得自己被无穷的黑暗吞没。
很快,她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形的轮廓,盖着一片稻草,似在抖动着。
柳沐风将从方泊那里拿来的药取出,放在了他的身边,随后便打算离开。
可黑衣男子抖动得实在厉害,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柳沐风见状,将手背贴在了他的额头上,他的额头发烫得厉害。
她将稻草掀开,将他的衣物撕开,露出了伤口。
虎妖迷离地看着柳沐风,任她摆弄,他似乎认定了她不会伤他。
柳沐风发现他昨日所受的砍伤已经发炎了,她赶忙从河边打水,林中采药……为他细心处理伤口,并包扎完全。
等做完这一切,她还煮了一锅热水喂虎妖喝下,“好点了吗?”
虎妖从始至终都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是善意吗?他第一次感受到,分辨不出什么。
她将虎妖安顿好,自己碎碎念了起来,“我家隔壁是城中最有威望的炼药师,他们一家都是名医,跟着他们学了一招半式的,够治好你了。药不够的话,方伯伯那还有……”
可这时,虎妖似是恢复了精神,挺起身来,将刚才柳沐风放在他身边的药拿起,扔在墙上,摔了个粉碎,朝着她怒吼道:“滚!”
柳沐风被他这举动吓到了,想他此时是真的要吃人了。她哭兮兮地跑了出去,山洞里传来奇怪的碰撞声,像是把她刚才所安置的一切尽数砸烂。
她跑到了原本应该来到的枫树林,倒在了落叶堆中,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
这时,天空的一角被浓烟所覆盖。
她的视线随着浓烟飘来的方向,向一侧看去,那是她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