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静默了一瞬后,一个温柔款款的女声率先打破沉默,是沐清枝,她落落大方道:“臣认为,仙尊凡卑。仙凡之隔,就如云泥之别。《庄子·逍遥游》中有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寒蝉不知春秋两季,这是短寿,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是长寿。以短寿和长寿对比,以短见和远见对比,自然是长寿仙人为尊,短寿凡人为卑。”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纷纷点头附和,白邵卿的嘴角也露出些许笑意。
傅灵越和张湛然脸上则看不出什么情绪,两人都一派淡定自若的模样。
有心思灵巧者,很快就想到,世子傅灵越的性情仁厚宽悯,向来是体恤凡人的。而张湛然小时候据说曾在凡间生活过,更是同情长期战乱下水生火热的凡人,常常去往凡间传授凡人各项机械技艺。
这两位大仙心中倾向的答案,自然是仙凡无别。于是那些想要亲近世子派系的考生们立即摇头作反对状。
“臣认为,仙凡无别,无论仙人、凡人,皆应该一视同仁,”有考生大声反驳道,哪怕生在仙洲,从小就是天人的他心里并不这么想,但话出口时还是掷地有声。他在乎的不是什么仙凡之别,在乎的是他的前程。
沐清枝的识海里,她的元婴出声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场宫试毕竟是世子亲自督办的,你还敢这么答?就算你想亲近白相派系,也太明目张胆了,就不怕世子不让你通过宫试吗?”
突破元婴期的修士,金丹周围都会开启识海,于识海之中,金丹便会化为元婴。
元婴象征着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天性,因此每个人的元婴形态都不一样。
沐清枝的元婴形态是一枚白玉带钩。
凤麟洲天庭的仙官们,如今形成了两大明显的派系,一派是拥护世子傅灵越的清流派,张湛然就属于这一派。另一派,便是依附权倾朝野的白眉仙相派,也就是白秋臣和白邵卿的父亲。白眉仙相素来以强权著称,因此和怀柔的世子处处政见不同。
白眉仙相向来推崇的就是仙尊凡卑一论,认为天下凡人皆为凡奴,就该侍奉仙人。
沐清枝用心念在识海里回答:“世子不会不让我通过宫试的。他和科圣素来推崇公正,不会因为我和他们意见不合,就抹去我的名次。再加上邵卿道人在这,他可是影圣的弟弟,我当然要抓紧机会告诉他,我是站在白相这一边的。”
渐渐地,辩论场面愈演愈烈,甚至有人忍不住站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傅灵越不得不抬手让考生们安静,并朝人群中一人看去,忽然道:“庭筠少爷,你认为呢?”
沐庭筠微微一愣,似乎也诧异傅灵越怎么会记得他的名字。但他很快就恢复镇定自若的模样,起身朝傅灵越施了一礼,这时,他看见左前方沐息尘回过头来,朝他使了个眼色。
沐庭筠眸色微沉,顿了片刻,才从容冷静地道:“凡人虽然不会术法,但他们胸中自有丘壑,笔下自有灵性,他们开创的各项工艺,写出来的锦绣诗篇,同样能绵延千秋万代,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长生。”
张湛然眸光微动,目光在沐庭筠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隐含赞同欣赏之意。
傅灵越也轻轻点头,让他坐下。
桑悦心道,怎么还带点名的?别叫我名字,千万别叫我名字。
沐庭筠的位置恰巧在桑悦左前方,因此傅灵越他们站的位置很容易把她也纳入视野。
白邵卿看见她桑悦一味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起来的鹌鹑样子,只道她是怯场或是头脑空空,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的笑声被傅灵越听见,世子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白卿,何事可笑?”
白邵卿立即敛了笑意,淡淡答道:“没什么,只是听到诸位考生妙论,细细品来不乏有趣之处。”
傅灵越便一笑而过。
“天神所济,众仙所从!同样的,仙人所在之处,凡人自然应当跟从跪拜!这可是太古之时神皇就定下来的规矩!难道诸位身为修真界,连神谕都不遵了吗?”
“阁下真是强词夺理,神皇什么时候发布过仙尊凡卑的神谕。天神所济,众仙所从,那是因为太古之时,古神传授我们的先祖法术,古仙皆为古神弟子,自然要跟从师父意旨。太古之时,本没有仙人,是因为古神传授了一批凡人法术,这批凡人才成为了古仙。仙人本就是由凡人修成的,怎能得鱼忘筌!”
“仙人若不是比凡人尊贵,凡人又为何要在凡间建造仙人庙宇供奉仙人?倘若仙凡无别,凡人对仙人没有敬重之心,凡间没了仙人庙宇,岂不是要被邪道邪神趁虚而入?”
……
又辩了一炷香的时辰,几乎所有论点都被说了一遍,考生们终于渐渐词穷,辩无可辩。
傅灵越便道:“若无人再发言,今日的策论便到此为止。”
桑悦装鹌鹑装得累极,心想总算结束了。
然而,下一刻,沐息尘忽然朗声道:“舍妹桑悦有话要说。”
桑悦冷不丁被点名,不禁睁大眼睛嗔了沐息尘一眼,兄弟,你抽什么风?没看到我在扮鹌鹑吗?
沐息尘一脸无辜地对着她笑,张口对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十分。
去你的十分,桑悦真想拿起毛笔在他脸上写个拾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本来作为养女就身份尴尬,自然时时记得韬光养晦。
更何况,这场策论中隐含着党派之争,无论她选哪一方,都会得罪另一方,为自己树敌。
所以她压根不想参与这场策论,没有这十分,她未必就无法通过宫试。
但此刻考场恰巧十分安静,沐息尘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傅灵越的目光也在考场中逡巡,问道:“桑悦小姐是哪位?尽可畅所欲言。”
我不想言!桑悦在心里愤愤地想。
但想归想,她还是站起来,朝傅灵越他们规规矩矩地行了个道礼。
桑悦思索片刻,缓缓道:“我认为仙凡有别,是在于人心中的成见。自诩超然世外的修仙者未能脱离红尘,私心深重,所以才需要重视仙凡之别,抬高仙人,贬低凡人。倘若仙人真的心中空明,蠃鳞毛羽昆,万物生灵,又有何区别。‘’
沐清枝皱了皱眉,很快便出言反驳道:“桑悦妹妹此言,是在说仙尊凡卑全是出自修仙者的私欲吗?”
“正是,”桑悦点头道。
满座哗然。
沐清枝有些残忍地笑了:“照你这么说,仙尊凡卑的局面竟是仙人有意造成的,难道说古往今来,历代仙王仙圣仙臣,全都是利欲熏心,存心压榨凡人之徒了?”
这话不好接,说不是,不行,说是,更不行。
桑悦道:“请问清枝小姐,世间万物从何而来?”
沐清枝道:“当然是神皇所造。桑悦妹妹,你是否应该先回答完我的问题,这样也太失礼了。”
桑悦笑说:“我的答案就在问题之中。请问,仙人是否也是神明创造出来的芸芸众生之一?”
沐清枝咬了咬唇,但还是不得不答:“是。”
桑悦道:“所以,只有真正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神明,才能对万物一视同仁。在天神面前,仙人也不过是苦苦修行者,存有私心无可厚非。然则正因为私心难灭,吾辈修真者,更应当约束自身,潜心修行,博爱生灵,但求无愧于心。”
张湛然目光隐含赞赏地看向桑悦。
白邵卿皱了皱眉,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好,好一个无愧于心,”傅灵越抚掌赞道,“今日策论如此精彩,吾十分期待之后武试各位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