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自己是个道德高尚的圣徒,无时无刻不为心中的恶念痛苦。
当德莱文笃笃敲响马车门板把我从甜美的酣眠中惊醒,让我想要站起来高呼一句“好一个安塞腰鼓”时,我并没有多余的脑容量让我能够意识到,卡特琳娜小姐正如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不着丝缕地卧在我的怀中;当这个拥有一颗胡子拉碴的大头、总是在笑眯眯地咧着嘴的男人一把将车门拽开,却看见一位长着如瀑红发的姑娘与我裹在同一张毯子里面时,他只好立刻哐当一声把车门合上。
“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值呀么值千金呐。”德莱文在车厢外面不怀好意地吧唧嘴。
我把休憩在卡特琳娜小腹上的右手抽出来,揉了揉眼睛。原来已经天亮了,我懒洋洋的想着,像给猫顺毛一般抚摸起怀中女孩丝滑柔顺的头发。这小姑娘真的是一只大猫咪,我对自己说道,无论是那双总是含着淘气的残忍的盈盈眼眸,还是这具令人爱不释手柔软温暖的身体,以及此刻抬头望着我的刚刚醒来迷迷糊糊的稚气脸庞,都是那么极尽妍态。我快速俯身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她大大方方地抚摸起我的脸颊。
“Katarina,you make me crazy and mad.”
她不理睬我,这我知道是为什么——可怜的文盲小姐并不懂英文,这真是少了很多乐趣,虽说如果她懂英文的话,大概也要怀疑一下我这句话的诚意,毕竟雨先生昨晚可是真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脑袋清醒的很,并没有像狂人似的对着赵家的狗长吠,或者手指苍天痛呼一声好果汁你让我疯狂——话说自从我降临到这片土地上以来,还没有喝到过果汁。
德莱文又敲了敲车板,卡特琳娜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羞红了脸,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现在闹得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事情了。”她喉咙咕噜咕噜的,好像一只发怒的小野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准确的来说,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我并不想要卡特琳娜小姐为难,或者让她真正变成一只看到我只会下意识撒娇的小奶猫。我把手放回毯子里面,尝试挠挠她的肚皮,就像对真正的小猫一样,让她消消火气。不过我的红发姑娘可不是什么小猫咪,她立刻发起脾气来,揪住我的耳朵不松手。
德莱文今天穿着一件颇为整洁的棕色马甲,用不那么挑剔的眼光来看,他整个人今天都十分整洁,搭配上那张滑稽的大脸,看上去很像一个婚宴主持人,在正午十二点准时站在舞台中央,对着四面八方的宾客喜庆地宣布不知是哪对倒霉蛋的黄道吉日。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想象着他顶着那堆鸡冠子似的、不知道抹了多少斤啫喱的头发,一本正经地念着不知哪位潦倒的二流作家写的台本,不由得笑出了声。
“咱就是说,您出去拜师学艺怎么还拐了个女朋友回来呐。”他很是快活地瞅着我通红的耳朵。
“卡特琳娜小姐并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故作严肃地回答,“她只是我的未婚妻罢了。”
他轻轻吹了个口哨,“这么早年纪就结婚呐,我可听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哎呀,真可惜,我还没带您逛过窑子呢。”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我喃喃自语。古往今来,许多文人骚客对青楼情有独钟,我以为古时候的青楼与现代的俱乐部大概颇为相似,只是尺度大了许多,也许正是这一分尺度,让这两个名词在普遍的语料库中着上了不同的颜色。也许人们常常怀有这样的幻想,希望在用银钱换取感情的地方创造一段千金难买真情的佳话,希望最看惯人情冷暖品过世态炎凉的女子轻易地将真心托付给一个只是对着她身体幻想的男人。嫖客甚至不如酒客,酒客只是用醉意与美人打发流光罢了;但醉客又不如诗人,诗人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不仅给自己创造郁闷,也用他们的浪漫主义色彩伤害那些本就可怜的姑娘,所以诗人最是混蛋,逛窑子应该多付钱。
我没有把这番折辱自己的话说出口,毕竟我心里清楚,我在合适的时候是把自己归类为诗人这一职业的——如果诗人是一种职业的话。“没有面包,只有白兰地!没有面条,只有老白干!”我高声呼喊,惹得院子里面穿着号衣的壮汉纷纷侧目。
真是一群可怜的大傻瓜,我心想。不过里面也许会有一位四世三公的袁本初,作为大将军何进的扈从,随着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未央宫,或者长乐宫,然后被看大门的拦在外面,傻乎乎地放何进一人进去。于是结果可想而知,只有杰里柯·斯维因的头颅被从大门里面扔到外面这一种说法。或者这些人其实是高贵乡公的心腹,要被这可怜的将军们带到街头,然后迎面撞见大统领的兵马,旋即引颈就戮。我不禁为他们的未来感到担忧——我不是军人,我甚至不是一个武人,我只是一个在幻想中做着精致而易碎的梦,在现实里忧郁而敏感的学生。现在我要跟着他们去杀人。
我感到头晕脑胀,今日出门没有看黄历,我想到。也许今天宜呕吐,不宜杀人。或者说让我离开这里,去那个安安静静的农庄,让我去烧火吧,如果非要杀的话,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哥萨克那样,只杀一只鹅好不好?我喜欢鹅,不是如同王右军那样喜欢它们的仪态万方,而是喜欢它们劲道的口感。我不喜欢血,君子远庖厨,孟轲说的是正确的,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我从未见过大统领达克威尔,却要夺取他的生命,这真是讽刺至极。
卡特琳娜小步跑向我,她穿着一身极为华丽的、但色调并不怎么鲜明的礼服,像是一片雨织就的黑云,朝着既无蓑衣又没箬笠的我压过来。
“Black swan.”我小声地说出来。
“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她大大的眼睛里面满是担忧,我从未见过如此温情的卡特琳娜小姐,我也从未如此抗拒她。
“我只是觉得做刽子手是件很无趣的事情。”我转过头去不看她。
她想要伸出手抱住我的肩头,我躲闪——但我近身搏斗的技巧没有她娴熟,她还是把我纳进了她那温热而充满弹性的胸膛。
“你看不起我啊。”我感到从她的樱桃小口中呼出的热气灼伤了我的耳朵。她的唇覆上了我的,我们彼此都无暇顾及这庭院中其他人的眼光,不管是疑惑的还是淫秽的,不管是鄙夷的还是羡艳的,我们只是用牙齿撕咬着,像是冰河世纪古老的剑齿虎,争夺最后一口气息,仿佛谁抢到它,谁就能决定我那迷茫的思绪最终的归属。
马车轮子又转动起来,我发觉我这一整天几乎都是在马车上度过的。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在《八十天环游地球》的拍摄现场,不过这次我不需要像可怜的福格先生那样为了与自己宿命中的爱人相逢而经过印度这奇怪的国家,因为我的恋人,或者说将要成为我恋人的女人正坐在我的怀里,而且这辆马车的终点不是伦敦,是不朽堡垒的门桥。
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佩剑的剑柄,思考着人类交通系统千百年来的伟大变革。
车停了,卡特琳娜从我身上站起来。马夫拉开车门,我大步跨下车,向卡特琳娜小姐伸出手,她像一位真正将军的女儿——也许是她经常谈到的那个妹妹——一样,握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踏着踏板走下车。
不朽堡垒是座可以说是宏伟的建筑,它或许原本刷着白漆,但因为日晒风吹雨淋,漆层剥落下来,露出了与诺克萨斯令人望而生厌的天空相同的、青灰色的岩石骨架,几处窗口上伸出了褪色的旗帜,在高空的气流中颤颤巍巍地飘扬。这是一座城,我对自己说。即使不落坐在诺克萨斯首都的中央,它自己也能成为一座伟大的城市,它的就像是交界地那座名为风暴面纱stormveil的城堡,里面居住着王族与他们的子民。但它与那座城大相径庭,它不是将要来临的风暴的预警,它本身就是风暴的眼睛,它吞食了太多血肉,只有按斤售卖心脏的恶魔与挖出恶魔心脏的铁人才能在其中盘踞,这危险的城,这恐怖的堡垒。
德莱文与身着短甲的壮汉手中持着斧钺刀枪,立在铺着碎石的道路右侧,泰隆与披着斗篷遮住面容的军官垂手侍奉在左侧,他们占据了这一整座门桥。守卫着大门的军士目不斜视,他们似乎司空见惯了武将在诺克萨斯的飞扬跋扈。一个军士吹响了号角,另一个拉开了铁门的绞索。堡垒之中传出了应和的喇叭声,仿佛在奏响着什么人的哀乐,城门口的吊桥在这奇异的、响彻整片街区的乐声中放下来,杰里柯·斯维因与杜·克卡奥迈着正步走向大门,卡特琳娜小姐挽着我的手臂,就像是丈夫挽着妻子一般,跟随在他们身后。
我们走过颤颤巍巍的吊桥,踩上了坚实的石板地面。身后传来悠扬的号角声,吊桥吱吱呀呀地被收回去,我正式进入了这座陌生的、不知道吞食过多少往而未返的人的城堡。身着黑红色制服的侍从静默无言地在门厅恭敬侍立,我们踏上大理石阶,侍从向我们弯腰行礼,我随手割下他的头;卡特琳娜小姐的父亲转过身来呵斥我,我一刀攮进他的左胸,伤口喷了我一手血,他像个断线的木偶一样倒下;我把满手的鲜血涂在小卡特的唇上,然后吻上去——
我打了个寒战,竭力把那恐怖而突如其来的臆想从我脑中驱逐出去,我像个用马鞭抽打群狼的农夫,因无知而孤注一掷地向前奔跑,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当我露出哪怕一点对面前庞大野兽恐惧的时候,它们就要回头把我撕碎。
斯维因与那个引路的侍从低声交谈着什么,将军在昂首正步往前走,卡特琳娜小姐紧紧地捏着我的手。
“我会保护你的。”她低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我小心地瞥了她一眼,红发姑娘的面容苍白,眼睛里放出神经质一般兴奋与恐惧交错的光。
我们走到了门厅尽头,面前是一堵不知什么材质的墙,墙上钉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油画没有用画框和玻璃板与空气隔开,而是粗野地裸露在空气之中。它的画布上满是污渍,边角处有烟熏火燎的黑斑。我抬起头来看它。画中是一间狭长、坐满了人的宴会厅,在宴会厅的中心却站立着三个人影,最左边那个看不清楚细节,最右边那个依稀可以看出来是个年轻的女子,中间是一具乌黑的铁甲,铁甲手中握着一把巨锤。
“莫德凯撒。”我轻轻道出它的名字,侍者停住了脚步。
高跟鞋扣地的哒哒声与重靴踏地的砰砰声从楼上传来,我们无言伫立,等待着大统领的召见。
一个身着华丽红袍、脖子上系着领巾的白发男子悄然揭开画布,他像宫廷美人拖着长裙一般拖着袍子的摆脚,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向我们一行人走来。我借着门厅中微暗的烛光看清楚了他的脸,这是一张英俊而熟悉的面孔。
弗拉基米尔,黑色玫瑰的法师,此刻扮作达克威尔的宫廷总管,向我们深深鞠躬。
“请跟我来,美丽的小姐与风雅的先生们。”他谄媚地笑了笑,或者说是故作谄媚地向我们冷笑着,像是引诱无知少女的轻浮男子。
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抓住了我的心脏,我意识到达克威尔,或者说乐芙兰小姐,对于我们的行刺早有预料,她用轻纱与软烟织成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罗网,等待着猎物莽莽撞撞地冲进来。我完蛋了,我对自己说道,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在苦痛地狂跳,为即将到来的不可名状的死亡而震颤。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手从卡特琳娜小姐那里拿回来,她惊诧地瞥了我一眼。
我想要说话,想要大声发出警告,让小卡特抽出自己的刀刃,让那两个老头子拔出藏在手杖中的武器,但我的喉咙好像被灌进了千钧沉重的铁砂,它干燥地说不出话来。
那位引路的侍者再次向我们鞠躬,转身走向大门,他走过了斯维因,走过了卡特琳娜的父亲,走过了卡特琳娜,在我身边停住。我像是被南极吸引的北极,不可抑制地看向他,或者说她的脸庞:美艳动人的乐芙兰小姐在向我微笑。
“我刚刚听到你提那个暴君的名字了哦。”她眉眼弯弯,玫瑰般的红唇间露出亮晶晶的牙齿,“我们在德鲁涅重逢的时候,你可没有认出来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