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每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忘记,在每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回忆。
“我想我并没有在除了显示屏以外的什么地方见过你。”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俏皮话,因为我的心脏像是中箭的飞鸟,在天空中沿着一道优美的弧线向幽深的坟冢坠落。我感到它的哀鸣传到了我全身各个部位,而支撑着我身体的双腿是第一个响应它的呼告的,它现在像大街上卖的江米棍一样软糯无力,于是我摔倒在这昏暗阴郁的门厅里,就像我臆想中那样,如同一只无力的断线木偶。
眼前的一切仿佛走马灯一般在流动,斯维因唤出了一大群乌鸦;卡特琳娜的父亲从手杖里抽出长剑;乐芙兰小姐的身体像雪花一般飘散,随后从天花板上落下,轻巧地躲过卡特琳娜投出的匕首;弗拉基米尔将一切染成鲜红,他刺耳的嘎嘎笑声穿透我的耳膜,穿透我的大脑,在煮沸的血液中震颤,好像一只狂野的手撕扯着我的心脏,它靠近了,它握住了。鲜血浇筑的长矛抵住我的胸膛,我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在嘶喊,但来不及了,它刺进了我的心脏。
长矛碎裂了,与它同时破碎的是夜之锋刃的护盾。
血液仿佛重新回到我的躯体,它正强健有力地在血管中流动。我像猿猴一般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四处飞溅的碎石:杰里柯·斯维因显现出了他恶魔的左臂,他身后如船帆般巨大但脆弱的羽翼好似海潮,猛烈地拍击着门厅的墙壁。他看到我站了起来,于是高声呼喊:“下地牢!达克威尔藏在地底下!”我朝他点点头,但他没有再理会我,而是伸出那只左手,掐住了乐芙兰小姐的脖子——这当然是她的假身。我不再四处观望,跌跌撞撞地向那幅画奔去,耳边传来乐芙兰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我并不理会,我伸手揭开画布,一头扎进那深沉浓重的幕后。
这是一个楼梯平台,我谨慎地扫视着我双脚所站立的地方。平台上并没有灰尘,最近有人打扫过。“It's the final t down.”我深呼一口气,让冷漠沉闷的空间灌进我的肺部,随后一手握住腰上佩戴的短刀刀柄,另一只手抓住扶梯的栏杆,我默念着幽灵疾走的名字,像一只盘旋着的陀螺,沿着螺旋的台阶向地下奔跑。有些墙面上挂着千奇百怪的画作,有些墙面上雕有燃着昏暗火光的烛台,我无心理会这些,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向下,不断地向下。我感到幽灵疾走的力量到了尽头,我感到血液顺着肺泡来到了我的气管,我要死了,我心想,但我仍然向下奔跑着,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了这一个概念。
石阶到了尽头。我扶住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在我眼前立着一扇木门,门边燃着两个火盆,火光明亮而炽热。这是名侦探柯南的拍摄场地么,我心想,这奇怪的地下室,通风倒做的挺好。我拔出短刀,缓缓走近这扇门,门锁着。我呼唤着夜之锋刃,然后双手握住刀柄,向门锁捅去——门栓被斩断了。我用脚尖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推开这扇门,但随即发现我做的都是无用功,因为正对着这扇门坐着一个衣着华贵、头发花白的老头。他坐在阴影之中,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粗重的、像是巨大的风箱扇动一般的呼吸声。
天哪,我感到自己沸腾的大脑逐渐变得冷静,原本不多的理智有一些偷偷溜了回来,而这足以支持我做出一个最符合实际的判断:这个老头儿其实是一头刚刚拉完犁的大水牛。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念头,这呼吸声变得更加急促而粗浊,好像肺里面塞了一只蒸汽机。
“哼!”蒸汽机先生从座位上站起,向我走过来,似乎想要借着门口的火光看清楚我是谁。真是可怜的老头,我心想,像一只鼹鼠一样坐在这幽暗的地牢里,我怀疑他的眼睛很可能也像鼹鼠那样退化成了两个随意在脸上点着的小黑点。然而我今天来到这座地牢里的目的,却是把他杀死,我不禁感叹起命运这无情的婊子异想天开的点子,两个人此生唯一的一次相遇便是为了夺取彼此的生命,这真是令人感到悲戚。
我用刀指着他,老头停下了步子,使劲用手杖敲了敲地板。
“何处来的乱臣贼子!”他像戏里演的皇帝一般厉声呵斥道,“见到大统领达克威尔还不下拜!”
我惊奇地发现那蒸汽机般的呼气声并没有停息,这声音并不是从我面前的老头身上发出的。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这个房间里面也许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等待着我的上门。
老头见我不理睬他,似乎动了怒,他拔出来一把剑,用剑尖指住我的刀尖。
“说!是谁指使你来的!”他举着剑的手臂在颤抖,这让他手中的剑锋也在颤抖,“是不是杰里柯·斯维因这个反贼!”
我只想回答他一句话,那便是“是命,是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但这句台词让我产生了一种在和这老头跳双人舞的既视感,这种荒谬的既视感让我只想大声笑出来,可我没有太多的力气去笑了。
“俺是铁牛,奉宋江哥哥之命,来这里替天行道!”我高声回答道。可惜我手里提的不是斧头,如果德莱文把他的斧头借给我,我倒不介意在脸上抹一把灰,扮作一回黑旋风。
达克威尔没有回话,大概是在思考我、宋江与他的利害关系吧。那令人不得不慎重考虑的野牛般的呼吸声又开始了,天哪,这屋子里面一定养了一只大怪兽。不过我立刻发现我想错了,那老头并没有思考什么,他大喝一声,挥舞着剑,像堂吉诃德挥舞着骑枪,向我悍不畏死地扑来。
我连忙躲闪,大步向后退,然后踩到了一块松软的泥土——我真想给撬开这里地砖的人一个狠狠的耳光——仰面滑倒在地板上。
“汰!”达克威尔反手握住剑柄,向倒在地上的我刺过来。我赶快在地上打了个滚,现在的我衣服上一定沾满了灰土,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锅炉房里面烧煤的船工。然后我会在这可怜的不见天日的地牢里面捡到一个婴儿,这个婴儿日后会在这座笼罩在漫无边际的阴云之下的苍青色堡垒之中度过与钢琴相伴的一生,一生不会踏出这宏伟的建筑一步。我不愿评价这是不是人对自我的心灵约束在现实中的映射,或者说这只是浪漫主义在作祟:但我是个喜欢逃避过往的人。
老人提着剑,他站在我的脑袋旁边,低下头看我。我之前从没见过一张如此的面容,如此像一个普通人。我在过去的生命里见到过数以万计或者十万计的面孔,我像在沙滩边玩耍的孩童一般观察着这些沙砾,然后转头把它们忘记。于是我立刻轻快地将达克威尔的面容忘掉了,因为他手中的剑尖吸引了我所有的目光。
他高高扬起剑锋,我跳起来,一拳捣在他的脸上,拳头里握着的短刀插进他的肩膀。
达克威尔坐倒下去,他嘶嚎起来,在地板上翻滚着;他丢掉了手中的剑,双手捂住伤口,好像一头哀哀欲绝、将要被端上餐桌的年猪。
我看着手上的血迹,这鲜血粘稠而凝重,它的气味迅速被传递到我的鼻孔中——这是铁锈味的。这种好像羊肉膏油的味道让我胃部翻腾起来,我感到几欲作呕,但大脑中充斥着一股残忍的快意,这种快意在往日驱使着我去猎取动物的蛋白质与脂肪,并用水火使它们变质。而如今它鼓动着我去割开面前的男人的喉咙,像齐格弗里德在恶龙的血液中沐浴那样,将他的鲜血洒满这座牢笼。
我像是被神选中的战士,将达克威尔遗落在地上的长剑捡起来,缓慢地举在身前。我向他走去,脸上带着自以为和善的微笑,这种时候只需要微笑就好了,我对自己说道,无论是杀人的时候,还是杀了其他什么东西的时候,只要自己不是被杀害的一方,那就有微笑的选择。可是达克威尔并不来欣赏我努力为他展示的笑容,哦,他只是一条卑微而丑陋的爬虫,在地板上大声哀嚎,大声咒骂,低声恳求。我不理会他口中的妄言,只是重复着一个著名的愤世嫉俗者并不那么有名的话。
“看那,这就是人类,这上帝的宠儿,这万物之灵!”但那呼哧呼哧的风箱的声音掩盖住了我的发言。
达克威尔可怜巴巴地爬上他的座位,他花白的头发被血沫和灰土染成棕黄色,好似狮子的鬃毛。不过这是一头将死的狮子,我心想,一头衰老不堪、被鬣狗驱赶到死地的狮子,甚至不如在群落中安安静静吃草的绵羊威风。但他此刻仿佛磕嗨了一般站起来,狂怒的眼眸中尽是恐惧与恶毒。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无谓地嚎叫,像是一条猎狗被主人打折了腿,知道从往日取得温暖的地方得到的只有敌意,没有怜悯,于是只好展露出来獠牙。我走到他的面前,高高举起来那把剑。但不等我做出什么举动,无论是在这幽暗的地牢中赞美太阳也好,或是向我面前那个令人生厌的老头展示回归性原理也好,这些统统都没有做出来,甚至想法还未在我脑中扎下根,我就在突然间发现自己像一颗篮球一样被抛了在了空中。
蒸汽机停止了喷吐,它张口说起话来,声音好像神话中那些可怜的、总是作为英雄们功劳簿上的丑角而存在的巨人一般粗野宏大,这种巨人是不能生存在这样阴暗潮湿的地牢中的,这牢狱会让高大的身躯变得佝偻而矮小,会让壮健的肌肉变得衰朽而腐烂。巨人应该生活在高高的山巅,他们单手举起西西弗斯那无趣的石头,一边大笑,一边彼此投掷;每当他们呼吸时,一朵飓风便随着冰雪出生了,但这是从活物的肺中呼出的热气,于是冰雪化成了雨水,雨水浇灌在乡村的农田里;飓风带走一朵雏菊,来到纸醉金迷的城市化作微风,掀起街上姑娘的裙角。
我一直认为巨人应该是动作迟缓、形态优雅的绅士,因为他们有着与人类相似的生理构造,但是大脑比可怜的小人儿多了不知道多少。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是耳聪目明的傻瓜,北欧神话中的巨人是心灵手巧的傻瓜,同时他们都是残暴的傻瓜。而故国的神话之中,巨人往往是力大无穷、雄心壮志的领袖,他们用大象作饵钓鱼,一口饮尽黄河水,将天地从鸿蒙未分之中破开,他们是一群理想主义的傻瓜。那么,我眼前这头丑陋的大野兽,是什么样的傻瓜呢?
我灰头土脸躺在地上,感觉身上的骨头摔断了一半。真是可怜呐,我对自己说到,你现在应该在书斋中写一篇论人文主义,而不是倒在这里像一条砧板上的咸鱼。巨人会不会像凡人那样用砧板切菜?他们的厨师会不会捏着一条鲸鱼的尾巴改十字花刀,就像人的厨师对黄花鱼所做的?巨人的厨师会不会将那形似他们的狂妄的蝼蚁裹上面糊炸至两面金黄,就像那蝼蚁炸椒盐虾一样?真是令人感兴趣的小品轶事,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吃到椒盐虾球。
于是我大声向那个巨大的黑影喊道:“你想吃椒盐虾球吗?”
达克威尔,这滑稽的小丑皇帝,胡乱地叫嚷起来,“杀了他,塞恩,杀了他!”
哦,原来这大怪物的名字叫做塞恩,真是扫兴又晦气。我想要掩面而泣,为自己念一首悼词,以抒发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大陆上却到处都能遇见认识的人的悲伤心情。真是毫无新鲜感的一天,除非这大块头能给我讲一件niko在波士顿的趣事。不过我看了看自己满是血污和灰土的手掌,觉得我的脸还是比它要干净一些的,于是我并没有捂着脸嚎啕大哭,而是在礼服上擦了擦手。
亡灵战神先生并没有理会他面前那老头儿的胡言乱语,我觉得他的脑子已经被蠕虫吃掉了,没有语言中枢,根本理解不了人类说的话。但他还是行动起来,不愧是诺克萨斯帝国的战士,我不得不赞赏,生前为大统领鞍前马后,现在还要当牛做马,这高尚的情操真是值得我学习。于是我决定临死之前要立下遗嘱,把我的骨灰当作无机盐撒在田里,为农业发展添砖加瓦。
塞恩举起他那可怖的巨大斧头,把站在我们两个之间的那个老头的头颅像打棒球一样一气呵成地打飞了出去。我的眼睛跟随着达克威尔志得意满的笑容移动,在这间没有灯光的地下室里,为这血腥但华丽的全垒打迷醉。最终它落在了漆黑一片的远处,我看不到它了。
“姑娘姑娘他死了,一去不复还。头上盖着青青草,脚下生石苔。”我轻声唱着美丽的奥菲莉亚奇妙的歌儿,看那柄巨斧以及握着它的巨人像一辆水泥搅拌车似的冲着我开过来。大概我的确要死了罢,我的大脑里洋溢着欢乐的念头,于是我朝他快活地叫道,
“哦~我的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