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恒连下了早朝便回去更衣,大抵是说好要与尉迟容用早膳,被我碰了个巧。他进来时眉毛微微一挑:“南枝也在呢。”
在啊,没您的同意,崔启敢把我领到这来么?我腹诽着,起身行了个刻板沉郁的礼:“见过圣上。”
“嗯,免礼。”
他挥挥手坐下来,近看可见他眼底一层青黑,上回看到他,他还端着一副旧画看得起兴,如今没甚么精神,头发稀白,语调拉得缓长:“穆将军之事……畜生无人性,不识功高人呐。”
这声轻叹绕着满殿的金玉雕花,搁在耳边久久不散。
当年他登基之后,第一道旨便是废去穆氏世袭定国公的名号,其缘由说来也好笑——就是没有缘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千古胡话被他与阿爹演得淋漓尽致。
这些年无可否认,他是一个明君,却得不到阿爹这样的能臣赴汤蹈火,舍不得杀,又不敢用,只得拴在身边谨慎提防。而如今,他想用了,却不是明君了,人也死了,其幼崽长大成人,伺机反噬。
他垂下眼,几不可闻又是一声叹息,疲倦更甚。
“穆将军一生为国,战功赫赫。”尉迟容转与我,“穆七姑娘节哀。”
一时间更加静了,除了崔启布筷是动的以外。尉迟容仿佛触了一个机关,掐中秦恒连的要害。
我伏跪在地,两手交叠,额头压抵,直视玉砖上的雕花:“二哥在外,家中两老无法主事,臣女以牛犊之胆状告戚府——暗害臣女准嫂嫂在先,无故一纸休书在后,家妹不曾犯诫、逾越本分,怎……同为圣上排忧之臣,家父家兄前线抵御楚军,却遭戚府如此羞辱,臣女不服。”
说到最后,我微微哽咽,挺直了腰杆瞪着秦恒连。
“此事……”
不等秦恒连继续说下去:“如今家父遇难,二哥资历尚浅,穆府人丁衰弱,不如解甲归田去,这破劳子将军不要也罢。”
我咬牙发狠,硬是不让眼泪掉下来。
“圣上,穆七姑娘年纪尚小,说话难免不周。”尉迟容低声。
从秦恒连进门到此,我与尉迟容字句皆是提醒他:穆府没人了,都是些小辈妇孺,好掌控得很。
秦恒连嘴角果然一动,眼神再次亮起。
此时此刻,他何其悲哀,犹如濒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殊不知这稻草有毒,就像他当初对我一样。
“戚廉已派人去捉拿。这混账平日里将腾玉城闹得鸡飞狗跳,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倒愈加无法无天。”秦恒连暗含怒意,浑然不理会我这如今一闹,坐实了当初聂府状告的欺君之罪。
我悄悄与尉迟容对视一眼:“此次来除了状告戚府,更是求圣上一道令的。”
“何令?”
我犹犹豫豫一阵:“娘亲看重门当户对,臣女那准嫂嫂……臣女万万不敢再把她送到戚府上去,就算送去,娘亲恐怕得气急攻心。”
“唔……那就……”秦恒连皱了皱眉,忽然转向尉迟容。
“?!”我心一惊,只听他说:“文予之妹也是可以的。”
“……”他用自认为最好的来恩赏与我,“当年你以资历尚浅不能服众来拒绝朕,眼下要用甚么来拒绝?”
尉迟容皱眉,起身伏跪:“容不才,谢圣上赏识。”
秦恒连哼声,继而大笑:“崔成,拟旨。”
站在殿外的崔成低低应声,从御书房取来圣旨笔墨,仔细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昔者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引贤臣以左右。盖周公,制周礼以示天下;管仲,施新政以谋霸业;诸葛武侯,鞠躬尽瘁而舍身忘死矣。此皆忠臣贤相,众爱卿宜自比之。然明皇者,明君也,竟任李林甫、杨钊之流,持相位数十年矣,朕但读之,无不愤然。今右相戚秉,才不足以率百官,德不足以示万民。朕念其耄耋,不忍害之,罢右相一职,黜为庶民,以终余年。朕犹燕昭齐桓求乐毅管仲,昭烈明皇惜武侯元崇,凡有才者,必引以为相。盖尉迟容,德才兼备,天赐朕以兴大业,朕之股肱、国之贤臣、百官之领、万民之福也。擢尉迟容右相,众卿当共勉之。”
我指尖一颤,强忍着呼吸,低眉看向跪在身边的尉迟容,一袭白衣散在亮黑玉砖上,根根眼睫仿若锋利的长剑,一抬一垂间,划出凌厉的剑痕,半点不留情。
崔成搁下笔,取到秦恒连面前一展,后者点点头,接过玉玺重重一摁——
殿上的暖炉好像突然熄了火,冷得刺骨,生出被毒蛇盯上的错觉。
“起来罢。”秦恒连一掌虚抬,我二人谢过后缓缓落座。
“还有五六日便是三十,施国使臣要来,处置戚秉一事得缓,不能让人看了笑话。”秦恒连安抚我,也暗含警告之意,忽然失去最得意的一个左膀右臂,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放下心中的不安:“臣女明白。”
“罢,用膳,待会陪朕逛逛。”
“是。”
一阵无言,早膳毕。
白雪落金宫,宫人知道皇帝今天要路过这,曲折蜿蜒小道提前扫过,点着几片零零星星的飞雪,应和远天的霜白连绵。
与尉迟容一左一右跟在秦恒连身后,闻着不知名的浅淡香气,看路边宫人忙活着过年。
“还是新年好啊。旧事翻篇,新事有望。”秦恒连感叹着,哼声一笑,“不知桑弥尔又会玩甚么花样。”
桑弥尔。心里仔细嚼着这名字。
“师姐花样百出,容也摸不透。”我第一次从尉迟容口中听说到桑弥尔,眉梢眼角缓缓压下,勾成柔润异常的弧度。
他曾说,西南之地终日厮杀争夺领地,但仍可有一方安逸,像我因他而在沉浮苦闷里觉得欢喜一般,他走在奴役杀戮之地,因桑弥尔而安逸。
“上回她和蓁蓁险些没把朕的宫殿烧了。”秦恒连抚掌大笑,“脾子越来越野,是该有个人管教管教,桑弥尔朕是管不到了,蓁蓁是朕最疼爱的公主,是该好好寻个夫家,省得一天到晚野得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