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小说

第三章 长生(三)灵潜寺

10个月前 作者: 或山一

白。

白日,曛。

千里黄云,白日曛。

随着最后一句真言,无与伦比的白光将整个宇宙都填满了,满得让人空虚,就好像黄鹤一去不复返,只留白云千载空悠悠。

天地间忽地寂静了,万物寂灭般的安静,静得像是开天辟地前的鸿蒙,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发生。爱恨情仇,生老病死,通天道行,堕魔飞仙,好像只是场黄粱大梦。

只是这做梦者,另有其人。

云飞扬对着天花板怔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一辈子,又好像是一刹那,他终于分辨出了梦境与现实——这绝非易事,对任何人都是。有多少梦比现实还真,叫人醒了半天也缓不过来,又有多少现实比梦还扑朔迷离,让人不断怀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是否真实。蝴蝶与我,未必可分。

“师父…”他低语道,眼角还剩着些温热与潮湿。

刚才这一切,虽是梦,但非幻。己卯之战发生于合亨二十七年,而今已是地灵六载,都过去十年了。但对于云飞扬来说,这一切恍若昨日,尤其这牛家村之役。

村民们恐怕只会觉得那天的残阳如血,格外鲜艳,只是伴着些奇异的雷鸣。村里的孩子们可能得到了一个精彩的睡前故事,而云飞扬,则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师父,和一众朝夕相处的同门手足。

此刻,他正躺在杭州城一家客栈的床上。方才他打坐用功,却被暖风拂得有些困倦,便睡了一觉。显然,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好,反而比睡前更累了。

云飞扬站起身来,稍微掰了掰胳膊,伸展肢体。看着窗外夜色朦胧,估计子时将至,那是他与人约好要见面的时辰。

这次他来杭州,是与两位老友叙旧。他们都不算老,但时常叙旧。

云飞扬走到窗前伸出手掌探了探,正欲出发,却感觉指上一凉。原来是不知哪来的水滴点在了他左手无名指的第三指节。云飞扬只觉一阵心血来潮,似乎是得了什么感应。他左眉轻挑,快速以九宫八卦之法解读这天地机锋。

九宫八卦之法,将左手食指、中指、无明指共九个指节作为九宫。除中宫外,自无名指第三节起顺转,分别为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宫位。水滴入乾宫,得卦水天需。

需,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说的倒不是让他出海打渔,而是…就像雨水悬在天上还未降下,恐怕有什么正经的大事正等着他呢。水者,坎也,坎坷险阻,即便“利涉大川”,恐怕也少不了挫折磨难。难道此事还有凶险?

云飞扬轻笑一声,没太多想。虽然学了些玄门之术,但他可从不愿受困于此,从窗口纵身一跃便去赴邀了——无论有没有宵禁,总省得给人看见盘问。如今天下并不算太平,少一事总没什么坏处。

自现山,灵潜寺,冷月亭。

山名自现,是因为此山周匝净属平地,衬得这山不似自然形成,倒像凭空出现,以是名为自现。也是机缘巧合,佛门修法向来注重“明心见性,心性自现”,灵潜寺祖师莫不是因此相中了这片风水宝地,在此开山立派。

寺名灵潜,取仙灵所潜之意。该寺年代久远,初创时并不显赫,就连本寺中人也未必查得出祖师何人,直到智一法师住持,才算有了起色。就像是,有人少年封侯,有人古稀拜相,机遇不同,各有天命罢了。

说起这智一法师,确是位奇人。相传,当时寺院香客稀少,智一法师反倒乐得清闲,竟引山上群猴啸聚,自称猿父,终日与它们嬉戏打闹。依照道门的说法,此等境界,早已至心纯朴,天人合一了,不然生灵是绝不肯这样亲近的。

王朝更迭,佛兴佛灭,沧海桑田。在历代高僧大德的经营下,灵潜寺逐渐汇聚佛门显密法脉,成了天下第一名寺。

寺中建筑依山而起,主要有“顶堂楼阁”四处,专注传法修行之用。

其中,“顶”为金刚顶,专修密宗明王法脉。明王者,诸佛菩萨忿怒身也,由起大悲现威猛故。神通莫测,变化无穷,大身充满于虚空,异相威严于法界。

明王的像往往比噬人修罗还要可怖,有的生生撕扯开天魔的躯体,有的食啖众鬼,有的怒举着魔心捏出鲜血,有的踩碎群邪。他们或持宝印,或掌金轮,或擎玉杵降魔,或振金铃护法。但这是如来示相催邪而威震天魔,菩萨现形断障而安扶正道的无上正法,绝非残忍而又嗔怒的魔道邪功。

“堂”者,毗卢堂也,坐落于自现山腰。毗卢遮那佛为释迦牟尼佛之法性化身,也为密宗修士所供主尊。这毗卢堂专精密宗真言法脉,通过修持诸大真言来除魔障,消业力,长智慧,得成就。

最著名的真言,莫过于观音菩萨的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在杭城,这咒连街头小儿也多能诵持,南朝四百八十寺,可见一斑。

自现山脚是迦叶楼和琉璃阁所在之处,此二皆为显宗。迦叶楼专精于禅修,主张心性本净,佛性本有,觉悟不假外求,而应舍离文字义解,直彻心源。相传释迦牟尼于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人不解意趣,唯有迦叶尊者领悟禅意而面露微笑。这楼,便也因此命名为迦叶楼。

琉璃阁,修的是净土一脉的药师法门,主尊为东方琉璃世界药师琉璃光如来。顾名思义,此脉极擅炼制灵药、治病救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隐喻,长生门东方之峰名为天仁,其上弟子也以炼丹制药为长。

冷月亭,冷月停。游山玩水时,若到景色独绝之处,往往有一亭子,像是建亭者早就相好了这风景,专为游人留这么一个亭子,提醒着,该停下来好好欣赏了。

这冷月亭坐于同名溪流之畔,月明星稀,林涛阵阵,倒也称得上是赏景冶性之佳所。加之今年娑罗树花开得晚,眼下正是花繁叶茂之际。这娑罗树花团簇一群,状如宝塔,如烛台,香风吹过,银光漫天,琼瑶匝地,美不胜收。

此刻,一名僧人正端坐在亭内石凳上深入禅定,双目由黄布条蒙着。他身着淡黄色僧袍,面相慈悲极了,叫人见着便心里发委屈,就好像是受了欺负的孩子见着了爷爷。

“这小子,还是这么喜欢迟到啊。”声音自溪边传来,一位儒生正背着手在月下赏莲。他身着圆领窄袖青袍,幞头的幞脚似是绢布材质,随风飘拂。

“嗨嗨,松溪老丈,范五,别来无恙啊!”云飞扬终是到了。

灵潜寺的松溪天生老相,因此总被云飞扬调侃为老丈。虽然他看着已是老僧模样,实际上应该再年轻些。

十年过去了,云飞扬的样貌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面容棱角更刚毅了。他打扮得很是宽松随意,一头浓密笔直的黑发半束半披,束起的部分由一根皱着的红布条固着,上有一支玄色祥云簪自后而前穿入,正是道门子午簪的插法。红带的结垂下长短不一的两端,许又是他早晨嘴里衔着胡饼随手扎的。

长生门人多穿长袍,但云飞扬嫌那行动不便,转而爱穿无袖的身长及腰的半臂。他的红色半臂很是宽松,背上纹着圆形的神兽图案,正是玄武,这也是他安玄峰首座的证明。

他的交领总是敞开一些,露出内里齐齐整整的黑色汗衫,看起来洒脱而不失礼法,更衬得他雄壮非常。黑裈之下是一双黑皮六合靴,倒是与其他安玄峰弟子别无二致。

松溪长老只是微笑,并未搭话。那中年儒生没好气地回道:“怎么,又堵了?”

“可不是嘛!”云飞扬熟练地搪塞道。

“这都子时了,还堵?”

“主要我脚程也不快…”

“你脚程不快?那天底下还有几个脚程快的?”

“范兄说的是,得亏了孟老夫子慷慨大义,授了我这快哉风身法,不然我迟到得要更厉害了。”

“你还好意思提此事?你知道当时我求师父授我这功法,求了多久吗!”

“这不是咱师父心善,有教无类嘛,嘿嘿。”

这位与云飞扬斗嘴的儒生,是天柱阁范履霜,当世大儒。他们三人年轻时意气相投,便义结金兰,又常喜在这冷月亭相聚,因此自号为冷泉三友。

范履霜虽然嘴上不饶人,心里对云飞扬却是敬佩的,也并未觉得孟老夫子传给他快哉风身法有什么不妥。只因云飞扬得这功法实在不易,但也德功相称。

己卯大战中,云飞扬与夫人黄裳二人在陌城双剑战群魔,舍命护住了满城百姓和众多身受重伤的天柱阁弟子。那一役,云飞扬身被数十创,血淋漓,衣尽湿,却仍血战决死,半步未退。在确定群邪遁逃后,他便昏死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

其夫人黄裳为天仁峰弟子,青莲剑诀传人。陌城大战中,城中百姓不免受到波及,死伤者众。黄裳一来见着云飞扬昏死,自己也身受重伤只恐命不久矣,遂生了死志,二来顾念满城伤患,竟不顾身命,强运真气急救伤者。虽救下几百条性命,但自己也真气枯竭,濒死垂危。

好在正道支援及时赶至,在他们的全力救治之下,黄云二人这才捡回性命。

许是二人此诚感动上天,战后,云飞扬终于领悟了真武剑诀奥义,证得玄天荡魔真诀,黄裳也领悟了青莲剑诀奥义,证得太乙救苦真诀。这长生门四大剑诀皆有对应之奥义真诀,此真诀无法传授,只能由弟子在修习剑诀时自然领悟。

再后来,孟老夫子为嘉奖其保卫全城百姓之功,也为答谢二人舍命援护门人之恩,便授予了他们快哉风身法。这本是儒家绝学之一,正所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修习者以自身浩然正气为引,可乘奔御风,飞驰于天地之间。

说来也巧,云飞扬对此绝技竟极有天赋,习得之后,如虎添翼,真如自己的名字那般,成了快意飞扬的绝世轻功高手,连一众儒门里习得快哉风者也难以望其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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