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芝禾看着面前的面容看不真切的神秘黑袍人,然后将视线移向了赫连羽直的尸体,迟疑了片刻开口说道。
“你就是幕后指使之人?”
程煊定了定神,用干哑苍老的声音回应道,“幕后之人已在本座手中伏诛,现在本座要将此人尸身带走,至于那位被重伤的小兄弟……”他顿了顿,“他无大碍,道友且放宽心。”
钱芝禾皱起了眉头,“阁下可否道明来意?”
程煊听出了她的意思,旋即说道,“吾此次前来之位手刃逆贼,现在那逆贼已死,吾当回去复命,他牵扯之事就此告一段落,不会再给道友带来任何困扰。”
“他给我钱家带来的困扰可不是简单的在我弟弟这一件事上。”钱芝禾灿烂一笑,看着赫连羽直的尸体道,“南虔太尉亲兵统领,和我弟弟出门,结果一重伤、一死无全尸,这等烂摊子要如何收拾?现在道友就准备一走了之?”
程煊确实想到了这些,但他能做什么?难不成让岁彦帮忙?
不说岁彦信不信,如果他敢说这些,恐怕祝第一个就会把他的脑袋碾碎。
程煊只好摇摇头,“世俗事务,爱莫能助。”说完这番话便让祝带着自己离开此地,他一步踏出,提月崖上只剩下形单影孤的钱芝禾,对空望月。
钱芝禾叹了口气,看上去轻松不少。
既然对方说自己不是朝着钱穆文和钱家而来,那她也不愿和一名看不穿修为深浅的神秘强者纠缠太多瓜葛,能就此两别自是再好不过。
但愿……吧。
钱芝禾踏步御空,循旧踪找到了昏睡过去的黄钟邖。检查了一番黄老的身体情况,没有太大问题。她便把黄老叫醒,待黄老睁开迷离的双眼后将在提月崖之上遇到了神秘人一事告诉了黄老。
黄老也把昏迷之前看到的零星画面告诉了钱芝禾,他感叹,“那人要是想杀我恐怕现在老夫已经不能再小姐面前说话了。”
“我们姑且相信他的话,当务之急是为公子疗伤,虽然伤势于性命无忧,但……公子情况特殊,若是不尽快稳定伤势,恢复意识,恐另生枝节啊!”黄老急切地看向钱芝禾。
钱芝禾眉头紧锁,双指朝额头一抹,一道清气裹着钱穆文自眉心掠出。
她轻轻抚摸着那张在痛苦中挣扎的脸庞,“穆文不能就这样被送回青峰城。”
黄老不解,“为何?公子要尽快接受治疗。”
钱芝禾摇头,“现在穆文跟随着管家的队伍,如今出了意外,管家死了人,要是穆文突然出现在青峰城岂不是把管家的视线往我们自己身上引?尽管岁彦保证管家不知道质城的事务,但他们毕竟是南虔人,是穿一条裤子的,我们经不起查。”
“钱家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不能冒这个险。”
黄老着急地来回踱步,“那就秘密运到一个隐蔽的地方!”
钱芝禾还是摇头,“现在不是运到哪里的问题,只要穆文不在管家的队伍,那么管家就会来查钱家,是一样的。”
“小姐!都什么时候了,公子的性命要紧!”黄老紧紧握住钱芝禾的手,“我从小看你们长大,怎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小姐,她可是你亲弟弟!”
钱芝禾微笑着看向黄老,安抚着他颤抖的手,“你们最亲近的家人,我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
她眯起眼睛,“我先封住穆文的筋脉,可以短暂压制他一段时间,之后再送穆文回家接受治疗吧。”
黄老大喜,“小姐已经掌握了那道封印?”
钱芝禾微微点头,“摸到了一点皮毛,距离掌握还是遥遥无期。所以只能封住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会想办法让穆文回到青峰城。”
“小姐有了主意?”黄老眼睛一亮。
“死马当活马医呗。”钱芝禾苦笑一声,“我们这样做……”
黄老听过钱芝禾的想法后,大呼可行!然后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此地,着手布置钱芝禾的计划。
钱芝禾重新将钱穆文收起,掐了一个指决隐匿起身形,再朝着某一方向遁去。
……
在祝的引导下,带着一具尸体和一副铠甲的程煊来到一处空旷的野地。这里没有了树木遮挡,皎洁的月光得以尽情舒展,洒落人间。
祝让程煊将赫连羽直的尸体放在地上,看上去就像是在安详地享受月光浴。
程煊又根据祝的指示披上了那副铠甲,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
他在脑中与祝交流。
“刚才我为什么失去了意识?”
祝:我用你的身体去了一个地方,现在的你还不能去那里。
程煊觉得那就是赫连羽直一直在追寻的“提月崖秘境”,至于为什么不能去,祝没有解释。
“我可以知道一些关于祝的事情吗?”
祝沉默了许久,干脆没有回应。
程煊也就不再多问,继续保持着安静。
过了一会儿,倒是祝传来了一道意念:把手伸出来。
程煊照做,然后看见在月光下,他的手中出现了一片枯黄的叶子。
“这是什么?”
祝:一片桂树的叶子,你将其收入体内。
“怎么收?”
祝:用念头想。
程煊试了一下,果然叶子从手心消失了!凝神内视,这片桂叶正悬在程煊的下丹田中,也是因为收入体内他才能更仔细的观察,原来在这片枯黄的桂叶上,其实是有一丁丁点绿意在的。就是这一丁丁点的绿意染程煊觉得从小腹开始有一丝丝暖流开始淌便全身每个角落。
虽然修为还是登阶二境没有挪动分毫,但他就是觉得自己好像……变强了!
“这片桂叶能增强修为吗?”程煊迫不及待地问道。
祝:不能。
程煊心头顿时被浇下一盆冷水。
“那……”还不等程煊问出这片桂叶的作用,祝先传来一道紧急的意念!
祝:准备好,要来了!
程煊瞬间警觉,站起身严阵以待。
只见在沐浴月光的“尸体”如今四肢关节反转,将一副身躯托起,以一副诡异的姿势“活”了过来!
祝已经将赫连羽直这番情况的缘由通过意念传了过来。
赫连羽直竟然不是人类,而是类人生灵——羽人!
羽人是得天独厚的修行者,自打出生便拥有登阶一境的实力,又因样貌与人类极为相似,是奴隶贸易的热门种族,每一只都能卖上天价,更不用说精壮男性羽人和相貌出彩的女性羽人,更是有价无市的存在。
相传羽人一族自古生活在西南的原始丛林一带,程煊没想到竟然能在东域的南虔国见到真正的本尊。
至于赫连羽直为何能够“死而复生”,这便是羽人一族的天赋神通。
他们一生仅有一次机会,以精粹月华洗礼自身。
洗礼的效果可以是提升修为、增加潜质、返老还童……以及治愈伤势!
赫连羽直正是凭借天赋神通「月伶之盟」瞬间治愈了包括纹神受损在内的所有伤势。
重返巅峰的金丹武修再临战场!
但祝怎能容忍一个操控尸体的无名小卒玩弄自己。
程煊的左手抬起,在缠覆绷带的手背上一枚纹印溢出黑光——
高位意志不容僭越!
“赫连羽直”发出不甘的嘶吼,一颗金丹虚影就此崩碎瓦解,迅猛攀升的修为瞬间回退,最终稳定在四境千钧武修。
程煊披在身上的铠甲也在赫连羽直苏醒的同时绽放出猩红色彩,从甲片中溢出无数根血红细线缠在了程煊身上每个角落,此时的程煊完全没有原来的气息,就连相貌也变成了那名早已化作血雾的男子。
男子的真实相貌程煊并不陌生,正是这次前来护送管依依的另一名弩羽卫统领,是赫连羽直最亲近的“四弟”。
赫连据!
程煊提起拳,朝着赫连羽直冲去。
现在的赫连羽直双目赤红,龇牙咧嘴,满口涎水流满了下巴,活脱脱一只失去理智的人性野兽。
祝告诉程煊,赫连羽直以月伶之誓治愈了自己的伤势不假,但在治愈过程中,赫连羽直的意识已经被赫连据种下的印记彻底抹杀,沦为了一具完好无损、但只存在虐杀行为的“活尸”。
“有点像「背棺人」操纵的‘死肉’。”程煊这样想着。
尽管现在得到了祝的力量加持,但是与赫连羽直厮杀仍旧需要自己控制。
这是他的请求。
他十分期待这场厮杀,甚至是渴望!
看过那么多道书,记住了那么多术法和武技,偏偏因为修行不够无从施展,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他怎么能不把握?!
程煊一拳轰在赫连羽直的脸颊,“这就是,登阶之后的境界吗……”
为了营造一场势均力敌、艰难取胜的厮杀痕迹,祝让现在的程煊与赫连羽直同样具备四境修为。
尽管面前的赫连羽直不再是金丹也没了身为“人”的意识,但身经百战的肉体有着无与伦比的战斗经验。尽管只有一夫当前,但程煊依旧像面对着一片尸山血海,他现在要做得便是从中杀出来一条生路。
程煊欺身向前,一拳便将赫连羽直半个头颅打得凹陷下去,赫连羽直的脑袋砸向地面,但下半身依旧站立,整个脊椎近乎折叠起来,像是一张被拉开到极致的弓!
赫连羽直没有按照程煊预想中那样被击飞,反倒以这样一个姿态让程煊不得不由攻转防,紧盯赫连羽直的反击。
下一瞬,程煊突然感受到左手传来足以令人昏厥的剧痛!
定睛看去,原来左手小臂已经从拳头开始被一道斩击连同骨骼从中剖开,却没有一滴鲜血洒出!
是「生养祭」!
果不其然,待程煊抬头,只看到赫连羽直正将手中末端连接这月刃的链条抡成一轮猩红的满月。
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让程煊冷汗直流。他知道自己大意了,被突然获得的力量迷失了自我,如今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懂该如何动用这份力量,因为这份力量不属于他,他现在只知道挥拳而已!
疼痛、恐怖、迷茫。
程煊上蹿下跳,四处躲避着血色月刃的斩击,但总是躲闪不及,在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程煊的左臂耷拉在身侧,全身各处的伤口都不见血迹,他的脸色愈发惨白。
说实话,他现在只能感受到疼痛,这疼痛已经在他的脑中占据了绝对位置,就连赫连羽直带来的恐惧在这疼痛面前都不值一提。
原来被生养祭割伤会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他想到了在生养祭下硬扛了数百刀的黄老,想着自己要是也能拥有一门防御惊人的根本法该有多好……他下意识握紧了双拳。
嗯……?双拳?
他惊讶地看向被从中切开的左手,左手小臂上的血肉已经逐渐粘连在了一起,甚至可以握成拳头了!
手臂上的伤口依旧存在,但不再是贯穿伤,从“彻底剖开”的状态变为“深可见骨”。
这是多么惊人的自愈能力!
程煊当即想到,是那片桂叶的功劳。
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会释放桂叶的痛苦,只要能承受加倍于伤口之疼痛,桂叶就会给予相应的馈赠。
程煊明白了,不是生养祭刀伤痛苦,而是桂叶“从中作梗”,让自己以承受更多疼痛为代价,拥有超卓的自愈能力!
真是公平啊。
程煊舔了舔干裂嘴唇,他感受着体内不断迸发的生机和伤口上被放大的痛感,两者针锋相对又和谐共生。
在生与死之间来回游走的感觉,让人陶醉!
比起赫连羽直的沦为生不如死的血肉傀儡,他这样不断杀死自己又治愈自己的疯子行径才更又权利被称作“复活”吧!
他朝着赫连羽直疾行突进,迎着刀刃,递拳再递拳!
……
二者的厮杀持续到破晓,赫连羽直很好地完成了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应尽的职责——杀戮至死。
尽管“它”有着生养祭汲取血气反哺自身,但生养祭完全跟不上程煊悍不畏死地以命换伤,所以最终被程煊活活耗死,力竭身亡。
程煊看着尸体扭作一团摊在地上,觉得很是滑稽可笑,他环顾四周,视线所及皆是一片猩红,每一次呼吸都能从鼻腔感受到浓郁的甜腥。
血液洒满了野地,浸透了泥土、枝叶和杂草,干涸的血迹印在地面红得发黑,这里活像一处肆意宣泄暴戾的屠宰场。
哪些是程煊的,哪些是赫连羽直的,分不清楚。
程煊喘着粗气,一把将身上早已破破烂烂濒临瓦解边缘的红线和那副支离破碎的铠甲扯下,随意丢弃在地面。
在提月崖顶,钱芝禾质问自己是否要一走了之,给她剩个烂摊子?
程煊当时沉默离开。
但其实他早有盘算——
让死而复生的赫连羽直和变为赫连据气息的程煊死战一场,让变为赫连据的程煊的血染红赫连羽直的铠甲,将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为管家人的内斗!
更何况这本就是管家人引起的乱子,他只是挖去了中间的过程,更加直接的呈现了“开始”和“终结”。
这就是他给钱芝禾的答案!
他满意地笑了,然后拖着疲惫、干涸的身躯缓缓走进丛林深处。
……
在黄老被“程煊”镇住昏睡过去之后,程煊以黑袍人姿态追遁钱芝禾与赫连羽直而到提月崖下,本是作为黄雀的程煊完全没想到,黄雀之后竟然还有黄雀!
那人也跟随着黑袍程煊到了提月崖下,本是打算跟上程煊登顶提月崖,可在登顶途中不但跟丢了程煊,还迷失了方向,结果就是在半山腰的位置鬼打墙,上不去下不来,等到好不容易寻得一位出口,却是一条通往山脚的路,无奈只好感慨一句“与好戏无缘”便下了提月崖。
下山之后他第一时间去寻黄老的踪迹,果不其然黄老已经不在原地。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对着地上的婆娑树影,大致算了一下时辰。
在鬼打墙里,他竟被困了有足足两个时辰!
这可就不是什么简单的迷了路了,分明是着了高人的道了!
唉,那能怎么办,认栽呗,好在只是鬼打墙,高人没计较他鬼鬼祟祟跟踪别人,没有劈几道术法下来自己就该谢天谢地了,哪里敢心生怨怼?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想来也是念在自己是初犯所以才大人不记小人过?看来这高人的脾气还挺不错。
不过自己是要绝了以后再登顶的念头了,谁知道下次会不会真劈道雷下来把自己劈成块炭?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想都觉得可怕。算了,管他什么机缘不机缘的,再好的机缘也要有命拿不是?
他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一边碎碎念地自我安慰,一边伸出手在面前凭空划了个圆,原本只有拳头大小的圆圈在片刻后便撑起了等人规模。
圆圈后连接的一处空间里,一名妙龄少女盘坐其中,此时少女正撅着小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无奈一笑,顺手解开了束缚在少女身上的禁制,发现自己能活动的少女立马站了起来,用力抽了一下坚挺的鼻子,强装威严地大声质问起面前之人。
“岁大人!你是不是要给我个解释!”
岁彦扶额,心想怎么最近老有人问自己要解释,自己实际上不是青峰城主而是个教书先生吗?但他还是好整以暇地回复,尽量不然自己失了礼数。
“卑职也想问管小姐,怎会在深更半夜到这荒郊野岭来?”
管依依气不打一处来,“赏月来了!”
“巧了不是!”
岁彦惊喜道“我,也是来赏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