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乘宗坐在大厅里沉思良久,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两个笼罩在黑袍之下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
岁乘宗看到这两个人影,眉头一皱,“吴供奉呢?”
“还没回来。”其中一道人影瓮声瓮气地回答道。
岁乘宗很是不满,“自那天夜里过后,他就对行动过程三缄其口,分明是有所隐瞒,到了第二天便借口有要事回禀宗族前往桃源,而如今已快有月余光景,仍未回来复命,难不成是怕了?”
“哼,吴堂云虽列为我岁氏三大供奉之一,也不过是胆小的鼠辈罢了!”
岁乘宗丝毫不掩饰对不在场之人的鄙夷,“终究还是外人,不如你二人于我忠心。”
那两人当即抱拳,“愿为大人出生入死!”
岁乘宗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大厅外走去。今日青峰城的天气很是不错,如今虽处夏季,却得益于靠近海边,咸湿的海风不时会送来丝丝凉爽。
“之前的布局现在要做一些改变了。管家在青峰城发生了变故,折损了两员大将,一人惨死,生死不明的另一人,恐怕同样也遭到毒手,我此次便是借了充当特察使的身份来谋求青峰城,多少算是撞了好运。但同样的,这事件蹊跷颇多,或许意味着除了我,还有分家、管家、质子家族和皇室之外的势力参与其中。”未知往往就是最大的变故。岁乘宗沉吟一会儿,“唔,或许还得加上南虔的江湖势力以及……”
他摇摇头,微微一笑,“虽然现在皇室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国主手中毕竟掌握着寒门力量,如今已经隐隐有与我岁氏和管家抗衡之势,不容小觑。如果再加上皇室本身的权柄,南虔自开朝以来三足鼎立的局面可就要大变样了。”
“所以青峰城一旦有变,皇室必定会参与到青峰城的权力争夺之中。虽说我岁氏控制青峰城近千年,但这次由我亲手开启的势力格局重新划分必然引起时局动荡,只是不知道我一人能不能吃得下啊……”
岁乘宗的目光坚定起来,“修行一途,本就是与人大道争锋,不过就是斗上一场罢了!”
“今日倒是看到一出好戏。一个元婴小子竟然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替身术在神藏圆满的手中逃出生天,还给赫连枫留下了伤势,虽说赫连枫尚有留手,但能在他这一尊杀神面前拿到如此战绩着实不斐。”岁乘宗眯着眼,“而且这小子的来历我可从来没听过,看来管家也迫不及待地想要亮剑了。”
“可无论怎么说,管家兴许已经被接连发生的变故弄得焦头烂额,这反而在无形之中分担了我的压力,至少我不用面对以逸待劳的管家。”
“正好我也可以借助特察的机会对管家敲打敲打,进一步探出他们的底细,给自己增添些胜算。最好是还能发现一些关于那些在我布局之外的线索……”
“我的准备还是不够充分,但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至少我占得了先机。”
他伫立在厅外的阳光下。
一轮皓日高悬于天,明媚和煦的阳光恰到好处地落在岁乘宗脸上。他闭上眼,心神悄然覆盖整座城池,感受着这股无处不在温暖人心的光明之力。
清晨的青峰城现在已经完全苏醒过来,处处洋溢着勃勃生机。
“一片大好风光啊。”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敞开胸膛,贪婪地要将这片风光揽入怀中。
“去吧,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定不辱使命!”
那两道身影步入阳光之下霎时消失不见,就如同黑暗会悄无声息消融于光明。
岁乘宗转身走入大厅,脸上还留着享受阳光带来的温存。
再多回味几分吧。
岁乘宗这样想着。
毕竟过不了多久,青峰城就要变天了。
……
这段时间,有几件事在青峰城百姓之间引发了些许波澜。
第一件就是满味楼换了新掌柜,朱老掌柜据说是年事已高,经营酒楼力不从心,所以干脆回老家安度晚年。现在接手酒楼生意的是他的侄子小杨。
常去满味楼的熟客难免有些唏嘘,比起掌柜身份,他们早已把朱义当成了一个交心的朋友,现在老朋友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多少会有些不舍,更是在心中感慨着岁月不饶人。
第二件便是在治安一向良好的青峰城,破天荒地出现了一纸通缉令。据说这通缉令上的俊俏青年是从虔望城逃亡而来的十恶不赦之徒,杀人不眨眼!着实让老百姓胆寒了一番,不少老人都在嘀咕着这世道是越来越坏了,有人明明长了一副好皮囊却偏偏去做伤天害理的勾当。
而第三件事则是城主岁彦签发了一份诏令。内容是为彻查管家族人在崖下村失踪一事,从即日开始全城宵禁,同时岁氏将与管家特使结成临时稽查司,一齐办理此案,所有青峰城邸范围内居民要竭力配合,若有反抗不配合者,一律论军法处置。
此消息一出,青峰城上下人心惶惶,其中的质子家族更是如坐针毡,不少人暗中找到了城主府想要与岁彦问一问其中是否有针对自己家族的动作,但当他们来到城主府时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原先的接头人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完全陌生的侍者,在提出想要拜访岁彦时,却无一例外被告知岁彦不接待任何客人。
看到城主府如此行径,大多数质子家族的人心中都凉了半截,只能回家默默祈祷自己能在这一场风波中安然无恙……
原本颇有些繁华的青峰城,如今已是有了几分萧瑟。热闹的集市只有摊贩三三两两,叫卖声稀稀拉拉,街上的客人也少得可怜。
就在城内处在这般光景的时候,在城外早已有两队人马列好阵仗,准备恭迎即将到来的客人,两边行伍合计起来足有近千人,不可谓不声势浩大。
右边是管依依领头的管家队伍,赫连枫与其余赫连家统领皆在此列。自从那天失手让赫连云鸣脱逃以后,赫连枫就留在了青峰城,本意只是休整片刻然后继续追捕赫连云鸣,但是他却收到了家族传令,让他先处理赫连羽直与赫连据失踪一事,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来自管家的特使。
左边自然是以岁乘宗为首的岁氏队伍。但作为青峰城城主的岁彦却没有现身。
管依依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岁乘宗,岁乘宗当即回以她一个微笑。管依依皱眉,随即移开了视线。
自从那天在管家据点与岁彦分开后,岁彦就没有在任何场合出现过。
管依依闭目凝神,不去多想。
两支队伍分立两侧,之间没有任何交集,就算是同一队伍之间也鲜有交谈声音。唯一有的,可能只是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双方都已经在这城门口矗立良久,却没有一方表现出烦躁情绪。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
岁乘宗凝视远方天际,轻声开口,“来了。”
管依依睁开眼,只见万里晴空,过了几个呼吸后,她才能从蓝色的天空上看见到有一粒黑点正在迅速放大。再过几息,她才看清那黑点的原貌。
那是一艘在天空高速航行的飞舟,舟身呈玄黑色,在两侧有着一对硕大的船桨,就像是巨禽的翅膀,不断摆动,以此给飞舟提供着航行的动力。在船桨之上篆刻着一道图腾。
图腾为一株擎天古木,古木之上有玄狐黑猿盘桓。
见此飞舟,除岁乘宗、管依依和赫连枫以外之人皆半跪在地,他三人也躬身拜谒,极尽谦卑。
能够让他们对待的,在南虔只有一方势力——洪家。
洪,是南虔的国姓。
皇室来人!
果然如岁乘宗所料,皇室终于准备着手介入此事,理由是管家人失踪一案。这样一来便是管家与岁氏结成临时稽查司,而皇室便会作为监御史的角色,从旁监督两家。
这也是洪家一贯以来的做法,让三家势力隐隐呈掎角之势,相互制衡。
现在南虔三足鼎立的格局尚且稳固,要是有一方坍塌或是崛起,对任意两方都不是什么好事。
玄色飞舟在两大行伍前停下,从里走出一位年轻女子。雪白长发盘在脑后,身着的黑衣绣裙上镌刻着刺金铭文,这些铭文汇成一株茂盛的古树,扎根在女子高耸的胸前。
虽说女子容貌算不上惊艳,但看上去端庄大方,眉眼之中更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之气。
白发黑衣,刺金玄木,触目生威。
毫无疑问,这一位便是此次皇室派来的监御史。
当岁乘宗看清来人的容貌时,他的脸颊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年轻女子环视众人,脸上浮现了温和的笑意,“让诸位久等了,快快起身。”
“谢大人!”
“本宫初来乍到,对这青峰城的情况不甚了解,日后还望诸位照拂一二。”女子的声音十分动听,只是其中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意味。
女子带着冷意的目光很快在人群中锁定了一个目标。她走到那名同以及容貌一般年轻的女子面前,凝视着对方的双眼,“你便是太尉的独女?”
管依依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欠身礼,“晚辈管依依见过大人。”
女子冷漠地点点头,“管家之事我已了解,定会给管家一个说法。只是希望管家不要对本宫有所隐瞒,否则当我向大都回禀详情时,在大都那边恐怕容易传出闲言碎语。”
管依依听完一愣,这……难道是在敲打我?
她听出了皇室之人对她的淡淡敌意,更能感受到这白发女子的眼神就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让她血液都凉了几分。
不过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片刻便消失。
原本站在管依依身后有一些距离的赫连枫,此时已经向前站了几步。
白发女子抬眼看了一瞬始终眼神低垂的赫连枫,然后便立马朝另一侧的人马走去。
岁乘宗好似没有发觉女子正在朝他走来,他的眼神始终在有意无意间躲闪着她。
“怎么,我来了你不乐意?”女子竟带着些许笑意看着有些局促的岁乘宗,“见到我也不请安?”
岁乘宗这才作揖,“微臣岁乘宗,见过霓元郡主。”
洪络缨这才满意地点头。
管依依看在一旁,秀眉微蹙。
皇室来人对两方的态度是毫不掩饰的天差地别,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
岁乘宗回到城主府,洪络缨一行人没有在城主府落脚,而是住在飞舟上。
此舟名为「化蜃」,防御性或许在所有飞行法宝之中排不到上乘,但是其飞遁速度可是鼎鼎有名,正是因为其飞遁之快,旁人只能看到它留下的影子,就如同看见海市蜃楼一般,靠近时才发现一切都是幻影,所以得名“化蜃”。
不仅如此,别看这化蜃飞舟只有十几丈长,但舟身之内其实大有神通——里面演化了一方小世界,不大,据说也就同青峰城一般大小而已。
如今这只化蜃飞舟正悬停在青峰城之上万丈处的穹顶,只在城主府留下了一个传送门户,方便洪络缨她们往来。当然也只是方便洪络缨她们,其他人可走不了这道门户。
管家人则是回到了落脚据点,从明日起,三方便会着手开始调查失踪案。
管依依来到了书房,随同的人只有赫连枫。
她缓缓开口,“皇室来人似乎与岁氏的关系很是亲近。”
“小姐难道不知此女身份?”赫连枫却反问道,随即又解释,“不过也难怪,小姐离家时尚且年幼,还未接触宫中之事,倒也情有可原。”
“哦?还请将军解惑。”
赫连枫点点头,“这位监御史大人封号霓元郡主,是当今国主的亲孙女。”
管依依倒是第一次听闻这霓元郡主的名号,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既然是当今国主的嫡系,岂会不明白当今朝堂三足鼎立之势,怎会摆出一副厚此薄彼的态度?难道皇室?”
“皇室依旧还在双边起到制衡之势,没有站队任何一方。”赫连枫摇摇头,“霓元郡主并不能代表皇室的态度。”
管依依心中的疑虑更大了。
赫连枫接着说道,“霓元郡主对管家如此表态并不意外。”
“此话怎讲?”管依依有些惊讶赫连枫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赫连枫唏嘘一句,“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
赫连枫迟疑了一下,“虽说这被当成皇室间的一桩秘辛,不过其实知道的人也不少,说给小姐听倒也无妨。”
“霓元郡主与岁乘宗昔年乃是青梅竹马,从幼年时期便一同在国子监求学,少年时期结伴游历天下诸国,所以他们之间的情谊深厚远非寻常皇室与岁氏弟子可比,当时一度有传言岁氏可能多一个皇亲国戚的头衔。”
“哦?”管依依的眼睛一亮,“这位霓元郡主可未婚配?”
赫连枫一愣,停滞了片刻才说道,“已有婚配。”
管依依接着问道,“难道就是……”
赫连枫嘴角微微抽搐,“小姐想岔了,如果岁氏当真多了个皇亲国戚的头衔,那管家还怎么能隐隐压制岁氏一头。”
管依依看上去有些失望,但是眼中的求知之火正在猛烈燃烧。
赫连枫接着说道,“因为有着岁乘宗这一层关系,郡主对岁氏自然是有好感的,但这并不能导致她对我管家的敌意,接下来要说的那桩秘辛才是原因。”
赫连枫清了清嗓子,“约莫四百年前……”
“郡主竟然四百多岁了!”管依依惊呼。
“年龄对我辈修士来说只是一个衡量天赋的尺度罢了。”赫连枫不以为意地接着说道。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去漠北,而是任中节令,负责宫中一应警备事宜。”
“在南虔曾有过十年一届的猎场比武,在南虔所有适龄的年轻人都会参与其中,算是修行界的一大盛事。而正是在那一年的猎场比武上出现的意外,让猎场比武成为了历史,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其中便包含了霓元郡主。”
“当时霓元郡主与岁乘宗还有其他贵胄子弟结队同行,猎场比武的地点设在南虔皇室专门开辟的一处小世界,霓元郡主自小便经常到此地游玩,又有专人时刻巡视整个猎场,按理说不应该有意外发生。”
赫连枫眼神阴翳,“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霓元郡主一行人不知如何误触了某地的禁制,就连国主亲自炼制的护身符都被隔绝,没能第一时间将他们救下,数人一时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最后还是国主亲自出手,几乎将小空间的每一寸撕裂开来,才找到了他们的行踪,但那时所有人都已身受重伤昏迷过去,有几人被救出后也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国主勃然大怒,誓要缉拿凶徒,最后却也没了下文。”
“在霓元郡主与岁乘宗伤势痊愈以后,他们的关系便逐渐疏远,最后也少有听见他们二人往来的消息。”
“之后听闻便是霓元郡主大婚之日,岁乘宗甚至没有列席;而当岁乘宗成亲时,霓元郡主早已远嫁他乡。”
赫连枫如此说道,“以上便是大部分知情人所知道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