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青峰城。又经过几日的计划布置,临时稽查司终于决定大部队开拔前往崖下村,正式展开对赫连羽直三人遇袭遇害一案的调查。
管家由管家大小姐管依依亲自带队,赫连枫任稽查左使。
岁氏这边由家族特派的使者岁乘宗任稽查右使。至于身为青峰城主的岁彦,还是没有露面。
双方大将都坐在马车里。
赫连枫亲自驾车,指挥神羽将士担任管依依的护卫。多日下来,他组织人手对青峰城开展了一轮又一轮的搜查,岁氏不但没有阻碍他们捉拿赫连云鸣的行动,反而十分配合,甚至有些配合过头了,但即便是这样也始终没能找到赫连云鸣的半点线索,而且家族中对此事也一反常态,完全没了先前将他从漠北召回的急迫感,竟是要他暂且放下对赫连云鸣的追捕,先解决赫连羽直的疑案。
赫连枫只得服从。
赫连云鸣的叛逃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犹如沉重的阴霾挥之不去。
虽然赫连枫不说,但管依依觉得他对自己的失手,恐怕已经认为是一种耻辱了。
赫连云鸣,真有这么不凡?
管依依觉得自己对于管家的底蕴知之甚少,等回去之后,定要想办法看清这只庞然大物的全貌。
岁乘宗坐在马车里,只是闭着眼享受着侍女给他按肩,右手不断把玩着那块桃枝玉雕牌,心里或许在筹划着什么。
至于洪室这边,霓元郡主洪络缨并未现身,只是由一位据说是御史台隶下的侍御史带队,此人名为曲直,出身寒门。五官端正,眼神坚定有力,看相貌便感觉是一位一丝不苟的铁面清官。
霓元郡主并非不前往崖下村,而是她本人正乘坐着化蜃飞舟,在万里高处遥遥关注着大部队的一举一动。
部队行进很快,但也是在数日之后的午后,众人才得以达到崖下村。现在村子已经封锁月余,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热闹,街道上看不见一处行人,居民的日常供给都是由青峰城派人专门提供,根本不允许他们踏出家门半步。
除了还在家中和没有受刑两点,已经跟蹲大狱没什么区别了。
管依依和岁乘宗下了马车,他们面前便是崖下村唯一的客栈,这里将作为临时稽查司的本部,也就是她们今后一段日子要常来常驻的地方。
管依依见着这熟悉的地方,心中五味杂陈。岁乘宗则是皱着眉头,以手掩鼻。作为习惯了香薰随身的世家子弟,对充斥着乡野陋室的朽木腐败气味感到强烈不适,眼中丝毫不遮掩鄙夷和嫌弃情绪。
洪络缨已在客栈等待他们,她现在正坐在大堂里喝着热气腾腾的姜茶,同时一手翻着一本簿子,看得很是认真,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大部队的到来,直到管依依和岁乘宗上前行礼,她才合上簿子,媚眼如丝地看着风尘仆仆的众人。
“诸位路上辛苦。”
然后她便决意让众人下去休整一番,等晚膳过后再行议论。
洪络缨说自己是提前了两日到的客栈,现在三楼是她和她的随行的住所,剩下的二楼和一楼可让管依依和岁乘宗随意安排,管依依率先抢话,要住二楼。
岁乘宗目不斜视,但心里已经骂开了花。他知道如果自己开口,洪络缨八成会让自己住上二楼,但跟一个差了辈的小丫头在这争风吃醋,还是洪络缨面前,他还要脸不要?再说他也没打算住这破地方。
在管依依抢了二楼后,他眼神真挚地看向霓元郡主,霓元郡主微笑着看向他,“岁大人有话想说?”
岁乘宗一抱拳,“卑职只是觉得郡主身份尊贵,岂可屈尊居此陋室?愿请郡主移步,卑职有一方洞府法宝,内里别有新天,定能合郡主喜好。”
“哦?”洪络缨问道,“这么多年过去,岁大人还能记得本宫喜好?”
岁乘宗立刻单膝跪地,“卑职僭越,恳请郡主恕罪。”
洪络缨起身走到岁乘宗身前,语气中竟是带着些许旁人难以言说的娇媚,“本宫不知何罪之有?难不成仅仅是心急想替本宫寻个好的住所就成罪过了?本宫可不曾给为自己好心之人治过罪啊。”
她托起岁乘宗的手,“只是太过心急了一些,现在只是午后,这还没到晚上呢,岁大人就这么着急邀请本宫?”
说完她便转身,留给众人一个风情万种的背影,看得那些男人眼神发直,血脉贲张。
就连管依依都不自觉陷入迷离欲望中,后被赫连枫暗中传音点醒,才惊心自己一介女流都险些着了道!她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个明明容姿并不惊艳的女人走上楼梯,只道是寻常的动作,在旁人眼中却变成了倾国绝色。
一颦一笑,步曳生姿,媚骨天成。
好生厉害的媚术!
赫连枫面色凝重,方才连他都恍惚了片刻,一颗道心微微震颤。
倒是与洪络缨最接近的岁乘宗好似没有受到半分影响,眼神自始至终都十分冷淡。
反观监御史一脉的人,皆揣着一副看戏的心态打量在场的其他人,当看到有人情难自禁露出痴笑的傻样,纷纷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只有身为领头人的曲直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端正模样。
岁乘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下属,眉头一皱。
“都没事干了?岁氏可不养闲人。”
岁氏众人当即从那道勾人魂魄的背影中醒转过来,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让众人心惊胆战地作鸟兽散,该去布置客房的,去布置客房;该去准备晚膳的,带着人就往后厨钻。
管依依撇一撇嘴,带着人上了二楼,找到了自己第一次就下榻的客房。
看不出她还是一个恋旧的人。
接下来的半日一切如常,晚膳如约而至。
岁乘宗带着人在村子上乱转悠,看来压根没准备回来用晚膳。
管依依则是由赫连枫亲自将饭菜送进了房间。
倒是洪络缨,独自在大堂享用了一顿朴实无华的晚饭,在用过餐后径直回了房间。
似乎没有要打算召集三方的意思?管依依自然不会多嘴提醒,她乐得清闲,于是在房间静坐修炼。
直到戌时,修炼中的管依依听到有脚步声从一楼楼梯处响起。
是岁乘宗?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管依依如是想到,便分出一缕心神朝着楼梯向三楼蔓延过去,想要通过气息确认登楼之人是否为岁乘宗,可不曾想,她的心神刚刚触碰到楼梯边缘,便如同遭受到一记重锤砸落!
那缕微弱的心神顿时溃散,本尊连带遭受反噬,管依依霎时昏厥过去瘫倒在床,耳鼻之处溢出细密血痕。
赫连枫在管依依心神被伤后不足一息便瞬移至屋内,他连忙托起少女身体,把她平放在床上,一手号脉,一手覆在额头,代为其稳定精神海。
赫连枫眉头紧锁,又惊又恐地看着楼上的某处。在他的脑中响起了洪络缨淡漠的声音,“仗着年轻不懂分寸、不知礼数,以后会吃大苦头。本宫以罚代教,小惩大诫,下不为例。”
赫连枫点头致礼,“郡主一片苦心,管家铭感五内。我代小姐谢过郡主恩赦。”感觉到洪络缨已经不再注视着他和管依依后,赫连枫松了一口气,开始集中精力为管依依调理。
的确是如洪络缨所说的“小惩大诫”,只是将管依依震晕了过去,没有损伤到精神海本源,但那缕溃散的心神显然是挽救不回来了。
赫连枫此时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洪络缨的性子竟然会烈到明目张胆地对管依依动手!
尽管这次是管依依冒犯在先,但完全不至于如此作为,而且明明就知道有他赫连枫在隔壁坐镇,也没能让洪络缨的出手顾忌半分,可见对方是多么果决,不留一丝余地。
这也说明他不仅低估了洪络缨对岁乘宗的维护,更低估了洪络缨的实力!
衔云谕使止于丹婴圆满,但根据洪络缨显露的獠牙来看,似乎在告诫赫连枫,她洪络缨不可以常理视之。
难道是覆海境?不,不可能,赫连枫立刻否决了这个猜想。
作为距离道尊只差临门一脚的神藏圆满,赫连枫自然对道尊境有一番了解。跻身道尊最为关键的便是凝聚「道种」,现在的赫连枫虽说还远远不够凝聚道种,但至少能敏锐地捕捉到道种的独有道韵,所以他可以确定洪络缨不曾接触过道种。
况且他曾感受过道尊境的威压,绝不是洪络缨之流足以媲美的。
但他依旧没能护住管依依,尽管是洪络缨出手突然所致,可这又何尝不是洪络缨的自信?自信能在赫连枫的眼皮底下,让管依依吃到一个恰到好处的苦头!
这样看来,洪络缨的境界或许不如自己,但仗着谕使的优势,杀力与自己应该相差不大。
他想起那天管依依问他。
「若是与霓元郡主切磋竞技,将军或有几成胜算?」
赫连枫回答说,有七成。
管依依闻言便认为是自家将军不愿把话说太满,说七成只是给洪络缨留下几分薄面的客套话,想来八九成是有的。
但赫连枫自己知道,他口中的七成是完全不掺水分的。且经过今晚一事,恐怕二人胜负应当要跌到五五之间了。
赫连枫只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
走在楼梯上的岁乘宗自然是察觉到了二楼客房中传来的异动,他只是轻蔑一笑便把视线移开,缓缓走上了三楼。
三楼很是安静,落针可闻。除了时间不早,洪络缨的用人都已休息外,整个三楼其实也只有不到半数客房住了人。
洪络缨住在三楼的最里面的房间,她的房门前有一位俊俏的年轻男子把守。男子衣着考究,却不是南虔御史台的官服。
他正在闭目养神。
岁乘宗走上前去,准备开口通报,却听俊俏男子率先开口,“岁乘宗大人,郡主早已吩咐过,您不必通报可直接进去。”说完便推开门,“请入内。”
岁乘宗并无言语,只是点头致意,然后大跨步地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洪络缨的身影,就连一应陈设也被搬空,只有两位容貌比之门外人更加俊美的高大男子,分别立于一道门户的两侧。二人见岁乘宗走了进来,微微睁开迷离的双眼。
岁乘宗眉头一挑。
当见到客房外守门的男子是一位金身圆满的武修后,他已经略感惊讶。在看到这守卫玄妙门户的是两位丹婴后期时,他只得感叹洪络缨的家底之殷实。
岁乘宗把思绪收拢,朝着门户躬身作揖,“卑职岁乘宗,应郡主之邀,前来拜访郡主。”
门户缓缓洞开,其内是一片混沌的景象,根本看不真切。过了片刻,才从中传出洪络缨软糯的声音,“本宫何时邀请你了?”
岁乘宗说道,“回郡主的话,是在午后的大堂。”
“哦?本宫说过吗?”
“郡主当时说卑职太心急了,还没等到晚上就邀请郡主。卑职回去后左思右想,才明白郡主是再告诉卑职要等到晚上再来。”
“呵呵。”洪络缨轻笑,“岁大人恐怕会错意了,本宫并无这般想法。”
“既然如此。”岁乘宗轻叹一口气,直起了腰,然后再一作揖,“那就权当郡主此时此刻邀请卑职一见。”
门户后沉默了许久才继续传来了洪络缨的话语,“岁乘宗啊岁乘宗,你还是一点没变。”声音中带着沧桑以及……几分怀念。
岁乘宗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因为洪络缨并没有说他允许他踏进那道门户,同样也没有说不允许,在那句意味不明的话语过后,门户之后便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岁乘宗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时间的流动在此时此刻是如此缓慢的。
他只能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
没有运用修为的手臂和腰杆,已经慢慢出现了酸痛感觉,额头上渗出了细密汗渍,呼吸也变得沉重。
岁乘宗还摸不清洪络缨的想法,但他定然要争取一下。
忽然,他闻到了一股异香。清甜,像怒放的鲜花,像成熟的果实,让人心醉。
他抬起头。终于能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张不知多少午夜梦回都在思念的脸庞。
他曾懊悔过枕边人不是她,所以亏欠,所以怯懦,所以思念。
洪络缨伸出双手,这次没有托起他的手臂,而是他的脸颊。
“如果我不说话,你就一直等着?”
岁乘宗摇头,“当然不会,我知道你肯定会让我进去或让我马上滚。”
洪络缨掩嘴轻笑。
岁乘宗直起身,握住了洪络缨的手,十分冰凉。
他看着面前的人儿。
一头高高束起的白发随意披散在肩,身上的玄木刺金袍已经褪下,只有一层朦胧的淡色轻纱盖在肤若凝脂白玉的身躯上,站在他面前近乎胴体,轻纱也只到大腿中段,下身无多余遮盖,一双赤足踩在地板上。
她的面色带着些许尚未退却的潮红。
岁乘宗感受着冰凉的手掌中仅存的一丝温热,“刚刚……修炼完?”
声音中带着难以察觉的颤音。
洪络缨甜美地笑着,毫不避讳,“是啊,若是早来几刻,我还不方便见你。”说着便拉起岁乘宗的手,一同走入了门户之内,几息过后,岁乘宗站在了一座宫殿内部。
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处广场,只是被广袤的青铜穹顶所覆盖,不见天日,惟有星光闪烁。
岁乘宗环视四周,发现这里就像半颗被从中剖开的夜明珠,他们就再被掏空的珠子内部。青铜色的穹顶上若明若晦的光芒,隐隐呈十二星宿之布局,淡淡星力从头顶投射而下至宫殿的每一处角落。
岁乘宗身处其间,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气息,但体内的谷虚气已经在不由自主的运转起来,比之在家族为他专门打造的修炼莲台上的运气都要通畅且迅速。他暗自心惊,仅仅是踏足而已便得到如此馈赠!
想必光是为了打造这一处的「聚灵阵」,便要耗去多位阵法大师几十上百年岁月的打磨。而要将这样一道巨大的聚灵阵篆刻在宫殿内,又要耗去百年岁月。
这样一件宝物,恐怕已经快脱离「道兵」的范畴,如果能得到进一步升华,兴许「半仙兵」可期!
要知道南虔皇室的手中也只有南虔国玉玺达到了「仙兵」的品轶,毕竟是与国运息息相关之物,理应成就仙兵,但除了这玉玺外,皇室却连半仙兵都没有一件,可见半仙兵之难得,可遇不可求。据他所知,整个南虔只有岁氏和管家分别执掌一件半仙兵,却也仅是堪堪达到这个品轶,若无天大机缘,向上晋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岁乘宗暗自称奇,不愧是“国之大贼,舍洪其谁”啊,虽说没有半仙兵,但随便一出手就是半仙兵之下的圆满道兵,真是半点都羡慕不来。
有钱真好。
岁乘宗这样想着,当然如果没有这些碍人眼的东西在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