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岁乘宗贸贸然抛出的橄榄枝,钱芝禾没有被其中的诱惑迷晕头脑。
她思考后问道,“这位监御史的修为如何?况且对皇室之人动手,不会给钱家带来麻烦吗?”
岁乘宗听出了她心中的犹豫,但事已至此,他岂能无功而返?
“和钱小姐一样是位衔云谕使,对付起来不难。”他立刻向钱芝禾保证,“放宽心便是,洪室那边我自会处理,岁氏只要还执掌青峰城一天,钱家便不虞洪室的威胁。”
钱芝禾叹一口气,“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芝禾也不藏着掖着了。”
岁乘宗耸肩,“但讲无妨。”
钱芝禾说道,“大人提出的条件十分诱人,但如何能够保证这不是岁氏在把钱家往火坑里推?我一旦对皇室出手,岁氏岂不是得了一个将钱家这颗烫手山芋丢出去的良机?大人刚才也说了,这种空谈没有意义,钱家冒这么大的险,不可能只是为了大人的一个‘承诺’,就算大人听了不高兴,我也得说!我着实没有看见大人的诚意!”
“虽然大人说要为岁氏培养尖刀,但刀刃太利反而更易伤主。”钱芝禾缓缓说道,“我宁愿穆文一辈子做个藉藉无名与大道无缘的小修士,也不愿拿整个钱家的性命去搏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岁乘宗做失望状,“本是好意为钱家谋一条出路,不曾想却被当成了居心叵测、卸磨杀驴之辈?罢了,既然钱小姐不敢搏,那就当某人没提过。”
钱芝禾坚定地看着岁乘宗,“非我不敢,钱家于异乡立足,积业不易,翻覆只在一念间!芝禾岂能不慎重,岂能儿戏?”
“唉,钱小姐有此考量那便如此吧。”岁乘宗转身就要离去。“看来钱小姐还是心存侥幸,有妇人之仁,这样恐怕难成钱家的复兴大业啊,钱家……好自为之吧。”
在他就要走出亭子的时候,钱芝禾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且慢!”钱芝禾低声喝道,“芝禾敢问大人,是否存在一个稳妥的法子保证此约非虚?”
背过身去的岁乘宗的脸上闪过一抹奸笑,心中窃喜。
他慢慢偏转头颅,用微蹙的眉头来表达的自己心中不悦,“钱小姐何意?”
钱芝禾看着他,“大人刚才一番话点醒了芝禾,如今家父伤势难愈,家主之位难以后继,怎能让一位断绝大道前程的下一代主持大局?穆文的未来便是钱家的未来,芝禾常年囿于乡野,坐井观天,以夏虫语冰,实在愚昧,恳请大人谅解!”
说着便向岁乘宗作揖致歉,“但钱家船危,着实经不起风浪,大人三思,可否再为钱家指一条明路!待日后事成,钱家必以大人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岁乘宗婆娑着下巴作思考状,“钱小姐的心意我明白了,要说方法……也不是没有,就看你愿不愿意。”
钱芝禾迫切回道,言语之中带着些许难以隐藏的欣喜和决然意味,“大人请讲!”
岁乘宗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再次落座亭中。
他将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取下,露出一道玲珑纹样,他说道,“要说稳妥,自然是立誓,其中以气运缔结的誓言盟约一旦立下,便会以虚无缥缈的气运之力在誓约各方之间搭起一根因果纠缠的「因缘弦」,因缘弦惟约是举,不为诸力所破,各方只得遵守,若有违背立誓者必受其反噬,轻则跌境,乃至毁去根基断绝前程,重则形销骨立神魂散尽,顷刻毙体而亡,属于最稳妥也最狠辣的法子。”
“钱小姐可想好了,一旦誓约立下,那就马虎不得,就算岁某放过了你,这因缘弦也将化作勾魂索,伴随钱小姐的余生。”
钱芝禾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可有……”
岁乘宗把脸一横,“钱小姐若是不愿岁某自不强求,但岁氏想要的是一份牢不可破的誓约,而不是一个草草了事一地鸡毛的玩笑,想来钱小姐也不希望让岁氏钻一个可能存在的空子。”
钱芝禾听完岁乘宗的话,低头沉思着,那只花脸小猫却站在桌上口吐人言,声音细腻清甜似是豆蔻少女,“小姐三思啊,兹事体大,起码等老爷回来再做决断也不迟!”
岁乘宗冷哼一声,“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过时不候。”
“我可得提醒钱小姐一句,刀口舔血,赌大赢大!”
钱芝禾将小猫重新抱在怀里,伸手为她梳理毛发,“芝禾想好了,就如大人所言,立誓便是。”
“好!”
岁乘宗左手拇指处的纹样之中,两尾袖珍鱼儿的光斑被点亮,游出了纹样,最终化作一张古朴皮卷置于两人面前的石桌上。
岁乘宗说道,“此乃某人的根本法,名为「双鲤尺素」,是一门因果神通,你我双方各自分入一缕心神进这皮卷,共同在皮卷上勾绘约定内容,待双方敲定无误后,约定即刻生效,直到纸面上的内容达成才会解除禁制,不然双鲤尺素化作的因缘弦会一直缠在施术者的体内。”
他举起左手从眉心点出一粒光点投入皮卷,“可以开始了,钱小姐。”
钱芝禾凝神探查古朴皮卷,果不其然,双鲤尺素带来的约束不强,就算立誓,凭借自己的衔云修为也能轻易破除设下的禁制,但麻烦在于这因缘弦。气运因果一直是玄而又玄的一道,只有在中土活动阴阳家对此比较精通,想不到在东域还能遇见这般古怪的根本法,钱芝禾对此毫无头绪,自然就不知是否有逃脱因果纠缠的方法。
像是读出了钱芝禾想法的岁乘宗在一旁补充道,“我这雕虫小技自然比不得阴阳大家的手笔,但也没那么不堪。只要这张皮卷还在我的体内,双鲤尺素设下的禁制就会一直在,就算我身死道消,因缘弦也绝不会被斩断。”
“不过钱小姐大可放心,我辈修因果一道,绝不会拿自己的大道前程作饵来诓骗于人,有损大道根基的蠢事,我不愿做。”
钱芝禾暗叹一口气,随即在她的眉心也飘出一粒心神落入皮卷,很快在上面出现了方才岁乘宗对钱芝禾的约定和要求。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无误后与岁乘宗点头。
后者微微一笑,皮卷再次化作两条光斑鲤鱼游回了左手拇指处的纹样。
钱芝禾凝神内视,的确察觉到人生天地中多了一丝玄奥韵味,想来便是那根羁绊自己的因缘弦了。
“岁氏会一如既往地为钱家提供庇护。”他此时的心情很是愉悦,还不忘提醒钱芝禾,“钱小姐可要抓住机遇,不能让我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啊。如今东域形势波谲云诡,岁氏需要更加强而有力的伙伴。”
钱芝禾点头,“钱家是同岁氏立下的约定,这青峰城只要还在岁氏的经营下,钱家就会遵守约定,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不会因为是别人来做这个城主而发生改变。”
岁乘宗很满意钱芝禾的态度。
就该是这样,选对站边可比什么都重要。
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支有两指粗细的木筒,递给钱芝禾,“要你对付的那位监御史很是惧怕神魂攻击,毕竟是两位衔云谕使,动起手来的动静怕是小不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尽快击败她。此物乃消耗类灵器「灼神锥」,专攻神魂,你且收好。”
钱芝禾收下木筒后再一作揖,“就算没有此物,芝禾也有信心击败此人,大人只管放心。”
岁乘宗满意地微微点头,“那我便静候佳音。”
“对了。”他叮嘱道,“千万不要失手杀了她,毕竟是皇室的人,死了的话我也不好交差。”
最后还不忘补充道,“我可没有在打机锋。”
钱芝禾表示会注意分寸。
一道蓝光闪过,岁乘宗离开了钱宅。
这一门生意就算谈妥了,但钱芝禾却没有离开,而是在亭中坐了下来,她将手肘撑在石桌上,掌心托着脸颊,双目失神呆呆地望着天空,那边依稀能瞧见鱼肚白。
看来是睡不成了。
索性,她将武侠绘本又取了出来,继续翻看着精彩的章节。
怀里的花脸小猫也趴在她的手边,娇滴滴地说着,“小姐……”
还不等她撒娇完,钱芝便伸出一指抵住了她的小嘴,语气带着些许责备,“就你嘴多!”
小猫喵呜一声,小姐这般举动就说明没有生气,不然可不会搭理自己。它跳下石桌欢快地往后厨跑去,不知道今天准备的是哪种口味的小鱼干!
钱芝禾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着绘本,她决定等看完主人公英雄救美的那一章再开始一天的忙碌。
……
今天是小蕙在城主府的最后一天。
自从那位据说是岁氏核心成员的乘宗大人来了之后,岁大人便将实权交接了出去,而那位乘宗大人似乎对岁大人的政绩很是不满,一落地便大刀阔斧地开展改革,那些平日里混官饷的大人不是降职就是干脆革了职,还有不少人受了牵连,甚至她们这些城主府的下人都被统统扫地出门。她看着那些新进府的下人,笨手笨脚的,却也没有心思去指导什么。
小蕙是青峰城的孤儿,自小便卖到青楼作了清倌人,十岁那年,是岁大人看上了她细心能干才破例将她赎了身,让她做照料日常起居的侍女。
但她心里清楚,她真正被岁大人看上的应该不是“心细能干”这一点。
她不能说话,是个安静的哑巴。
来到城主府的十二年是幸运的十二年,原以为余生都将侍奉这位大人,但如今看着空荡荡的起居室,小蕙不自觉有几分神伤。
对于绝大多数城主府的下人来说,小蕙是个“老人”,对城主府上下事无巨细,就连城主府曾经的内务总管都觉得,让小蕙来坐这个位置会比他做得更好,可岁彦似乎从来没有表露要过给小蕙升官的意愿。
小蕙觉得,岁大人不是不认可她的能力,而是岁大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也不觉得一辈子服侍岁大人是一件不好的事。
在她刚刚进到城主府的时候,听府里的老人常常说起那些岁大人之前的城主。
多是惫懒于政务,遇事推诿之徒,终日游手好闲,甚至是狂嫖滥赌、酗酒成性。这些人放在南虔的任何一个关城里,无论如何都坐不上城主椅子,可偏偏青峰城就是这么特殊的地方,想来这新上任的城主估计要不了几年也会是一副颓废模样,别看如今踌躇满志一把干劲,这股子热情迟早会被时间消磨殆尽,这样的人他们见得多了。
小蕙没有说什么,但她心底里不这么认为。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小蕙始终观察着这位看上去永远朝气蓬勃的城主。
看着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卯时开始坐在书房里办公,到子时入睡前必要读完一卷书。
看着他桌上从早晨堆到比人高的卷宗,到日暮后干净平整的书桌。
看着他不访山不游水,而是微服走入田间地头街角深巷,再挑灯写出一卷卷对论。
看着他被流放到南虔仕途的荒野,却始终勤勤恳恳地耕耘起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青峰城在他的手下慢慢有了活力。
但现在她看不见了。
她心里空落落的。
小蕙以无依无靠为由,恳求宽限些时间好让她到城中寻一处栖身之所,藉此才得以在城主府多逗留了几日,但今日已是最后的期限,她本想到书房最后再见一见岁大人,但那侍卫满脸凶相地将她却之门外。
所以只得折返回这处起居室。
自从岁大人不再返回起居室的那天,这处房间被一干人等大肆折腾了一边后,就只有她一人会每日过来整理打扫了。
是最后一次了啊。她想着。
一刻钟过去,房间还是那样,小蕙的打扫并没有让房间产生有什么变化。
她苦笑着走到柜子旁,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开,毕竟岁大人已经许久没有回来过,被褥和衣物不会自己翻乱了去。
要有始有终才对。她告诉自己。
于是打开了柜子,看着里面的衣物和被褥都叠放地整整齐齐,她觉得心里的不安缓和了一些。
岁大人有时候就像一个小孩子,要是自己将他的物件收纳起来,如果一时找不到,他便会自顾自地着急起来。所以那晚她花了很大功夫把一片狼藉的房间收拾布置回原本的模样,就是忧心岁大人回来会不习惯。
现在就很好,就算自己不在了,岁大人也能像以前一样住得舒心。
柜门缓缓被合上,就在完全闭合的前一刻,她却停下了动作,一双乌黑明丽的眼眸紧紧注视着在最上层的被褥。
两床被褥的折痕不一样!
她瞳孔巨震,轻手轻脚地将最上层的被褥取下,搁置在床上。
在仔细端详后,她发现导致折痕出现差异的原因是使用了不同的叠法,而这个叠法……
这个叠法,是自己刚刚进入城主府时才会用的叠法,因为与岁大人习惯叠被褥的手法不同,自己便主动更改了过来,但为何……
这床被褥从那天整理过后自己便没有动过,是之后到现在的某一天?还是说……
她晃了晃脑袋,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冷静一点,她在努力让自己回想起来,昨天是否就已经是这样的叠法了?
小蕙的额头渗出了细汗,她真的记不清!
整个城主府知道她曾用过这个叠法的,没有第三人。也就是说这床被褥,只有岁大人才能叠出来……
可能吗?
小蕙直感觉自己是昏了头、发了疯,岁大人怎么可能记得十二年前发生的一件芝麻大小的事?
她的双手颤巍巍地触向被褥,将其缓缓展开。
但她还是在期待着。
待被褥展开后的瞬间,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