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煊早早地出了门,来到西面后山修行。
时过午后,正是程煊刚刚结束小憩,准备继续修行的时候,三人成行的一队赤甲走到了程煊的面前。
领头的中年卫兵走到程煊面前,让跟在自己身后的年轻卫兵取出一副画像。
他一边扫过手中拿着的画像,一边带着轻佻的眼神上下打量面前的少年郎。皱着眉头端详了片刻,便将画像塞还给了一旁的年轻卫兵。
长着一脸横刀肉的中年卫兵开口盘问程煊,声音却与他魁梧的身材相去甚远,是个尖细嗓,“你一个人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程煊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大人,我在修行。”
中年男子砸了咂嘴,根据打扮他也不难猜出面前少年的身份,一看就是穷苦出身的孩子,“怎么一个个都喜欢学人跑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修行,真以为能碰见世外仙人?你知道我们每年要跑到山里捞回来多少无名尸体吗?不是迷路饿死就是掉进河里淹死,或者就是被山里的野狗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能不能让人省省心啊?”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斥的程煊赶忙低头认错,中年男子还是没好气地对程煊说,“赶紧回家!青峰城的通缉令都贴了多久了,还心这么大!知道最近城中失踪了多少你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吗?要是被那贼人碰上了,到时候你这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几下折腾。”说着又横了身旁的年轻卫兵一眼。
遭了无妄之灾的年轻卫兵缩了缩脖子,楞在原地。看见属下这般窝囊模样,满脸横刀肉都气得抖动起来,“画像!”
年轻卫兵战战兢兢地递过手里的画像,中年卫兵一把夺过,在程煊面前铺开,“就是这个人,要是见到了立马到官府报案,知道了吗?!”
程煊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
中年卫兵收起手中的画像,一旁的年轻卫兵连忙将画像接了过去。没有得到任何有用情报的中年卫兵再次勒令程煊马上回家,程煊连连点头。
看见对方态度诚恳,中年卫兵也没有理由一直揪着不走,转身就带着两个跟班要离开这片在他看来了无生趣的不毛之地。刚刚转过身,却被程煊叫住。
中年卫兵凶恶地瞟向程煊。
程煊赔着笑,“大人,这贼人什么来头啊?怎么还干掳掠人口的事情?”
中年卫兵暴躁地说道,“关你什么事?不该知道的不要瞎打听!早点回家!”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还不忘朝跟班大声抱怨太晦气,就是因为出了这档子事,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在家睡个安稳觉了。
一旁的两位年轻卫兵应该是刚刚到任的新人,显得十分拘谨,可还是不忘在边上跟着老前辈一同咒骂那素不相识的贼人。
卫兵们骂骂咧咧地走后,程煊依旧是留在了后山修行,将方才毕恭毕敬做出的允诺都放进了拳头里,狠狠对着身前的空气宣泄出去。
一边挥拳一边思考。
赫连云鸣被通缉是因为从管家叛逃,程煊一直以为他没被抓到是已经逃出了城,但那些卫兵却说他还在城中掳掠人口?不趁着管家人和岁氏都忙着在崖下村调查的时间逃跑,反而绑架一些无辜百姓做什么?完全没理由的。
想不明白,要么是赫连云鸣另有所图,要么这事儿压根不是他干的。很有可能是别的匪徒在拿赫连云鸣的名号浑水摸鱼。但这件事跟他是没什么关系,岁氏和管家打生打死他乐见其成。
胡思乱想不过是在总武塾时期为了缓解心中燥热养成的习惯。修行要心无旁骛,但现在想要戒看来没这么容易了。
程煊把心思重新放回修行上面,天色在缓缓阴沉下来,他也没有回去的打算。
毕竟在海边,阴天常有,但很快太阳还是会出来。
可如果不是一道闷雷响起,程煊或许就要在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下,淋成一只落汤鸡了。
察觉到会有一场山雨倾城的程煊不得已提前结束了今日的修行,匆匆忙忙赶回了青峰城宽页街的宅子里。眼看离自家宅子只隔着半条街的脚程,原本还是三三两两落在身上的雨点,突然裹挟着风雷之势自上而下,降临人间。
一场不合时宜的雨不讲道理地下了起来。
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此刻还逗留在大街上的只有不及收拾自己摊铺的商贩,和刚刚从酒楼菜馆里走出来的几个酒鬼。
程煊将穿在最外面的长袍挡在头顶,随着街道上稀疏的行人一起小跑起来。
这场雨来得快,可一点不像是去地也快的样子。好在这里离自家宅子只差半条街了,索性趁着还没有完全下大之前,一口气跑回去。
就在程煊顶着大雨刚刚跑到宅子大门前的时候,一阵更加急促的雨声在四面八方响起。
还好先跑回来了。
程煊一边庆幸自己运气好,一边走回正厅,手里抖落抖落替自己遭罪的白色长袍。长袍已经湿透了大半,可是比起在院子外正在经受暴雨摧残的衣物还是好上不少。
程煊一脸怅然,那还是昨天晚上自己刚刚洗净,今天早上才晾出去的衣服……
程煊点起了油灯。漫天乌云压在青峰城上,不仅正大肆倾泄着自己的不满,还狠心夺去了整片城池百姓心中的清澈日光。
现在程家宅子就他一个人了。
那日余大飞兴高采烈地回家,手里挥舞着一封信笺,是老掌柜朱义寄来的。
余大飞曾写信给朱义问候老友的退休生活,在信中提了几句关于程雨身孕的烦恼,没料到还真给余大飞瞎猫撞见死耗子。朱义说自己年轻时候曾到中洲闯荡过,在机缘巧合之下与一位小有名气的医道修士结下了一份不小的香火情,他建议余大飞去中洲碰碰运气,如果能找到这位修士,那八成能母子平安。于是特意写了一封引荐信,就是余大飞手中挥舞着的这封。
程雨得知后很是惊讶,目光偷偷瞟向程煊,程煊朝她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姑姑和姑父只管去中洲,我会看好家的。”
于是,在收到信的第五天,两人一起离开了青峰城。
毕竟是从东域前往中洲,靠马车就要耗去太多时间,自然是乘坐仙家游船从天上飞过去更快,余大飞这些年有些积蓄,到中洲的路费满打满算应该是够了。但是青峰城没有仙家游船停靠的渡口,所以只能去距离青峰城最近的一个大关城——昌霖城搭乘游船。
在离家之前,程煊并没有给程雨同自己单独交谈的机会,就是害怕程雨反悔。
因为两人马上就要出远门,程煊干脆整日都把自己埋在桃子园里,他将成熟的桃子都采摘下来背到城里兜售,全部换成了程雨前往中洲的盘缠。至于余大飞在满味楼的差事,小杨掌柜只能去雇个新账房了。
从青峰城到昌霖城大致要五日,程雨二人于七日前出的门,而今日是初三,按游船初一十五发船的规矩,想来两人应该已经在前往中洲的天上了,估计再有月余便能顺利抵达。
自己这个小家庭终于要迎来新成员了,会是侄子还是侄女呢?
程煊一边走一边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提着油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宅子里用来堆放干柴火的柴火间,然后拿起一旁的背篓往里添柴火。他要先把这些柴火拿到浴室去烧水,正好借着点燃的柴火来烘干那件湿了大半的袍子。反正在停雨之前,程煊是没想过要把院子外的衣物收回来了。
用一根杆子把湿衣服支在灶台边后,程煊就回到大厅,然后搬了一张矮凳子放在大厅门口,背倚着门柱坐下。
洗澡水烧开得要一会儿,现在也还没有到晚饭的时候,程煊就一个人坐在矮凳子上,痴痴地望着紧闭的宅门发呆。
这雨下得有些不讲道理了。
程煊在大厅门口已经坐了有一会儿,可外头的天公还是那样不留情面,把雨水一瓢一瓢劈头盖脸地朝青峰城泼下。
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程煊完全放弃了将院子外的衣物收进来的想法。把门口的矮凳子搬回厅里,提起油灯朝浴室走去。
暴雨裹挟而来的水汽让程煊浑身都黏糊糊的,很不自在,嘈杂的雨声更是搅乱着他的心神。现在他只想好好洗个澡,然后躺在床上睡一觉。希望再次睁眼时会是一片阳光明媚。
至于晚饭,程煊的手艺跟程雨在伯仲之间。余大飞以前还总拿这件事来取笑他们,现在倒不会了,还常常会夸几句老婆好厨艺。
程煊当然是没觉得程雨的厨艺变得有多么精湛,只不过是余大飞自己的口味变了而已。
如此说来……他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一餐像样的饭了。
推开浴室的房门,陈旧的木门发出熟悉的咯吱咯吱声,但是又立马淹没在了声势浩大的雨中。毕竟是一座年代久远的老宅子,因为花不起钱来护养修缮,所以像这样陈旧的木制设施宅子里还有很多。
推开门的程煊没有走入浴室,而是将头转向了宅子大门的位置。
他听见大门上的铺首被叩响。
程煊歪了歪头,觉得是自己幻听了。可是一只脚刚刚迈进屋子之后,又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叩门声。
程煊决定去门口看看。
打开宅子大门,门外站着一个彪形大汉,是一张陌生的的面孔。大汉指着自己肩头已经湿透的衣裳,尴尬地朝程煊笑了笑,“这雨是在太大了,不知道能否借小兄弟屋檐避一避,等到雨停我就走。”
程煊点头,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打开了宅门,表示可以进到屋子里去坐一坐。
“小兄弟宅心仁厚,必有善报。”大汉豪气地向走在身前领路的程煊抱拳,不吝啬赞美之词。
程煊回头露出一个儒雅的微笑,“为受难之人大开方便之门,是家中长辈一直教导我的。”
暴雨消去了赖在九月不走的暑气,带来阵阵凉爽,可是身上没了长袍披着的程煊竟然打了一个冷颤。
程煊双手环胸,把油灯提得离自己更近一点。
把大汉带到了大厅,程煊点起了大厅的烛火,烛火被外头的秋风吹得摇摇欲坠,不停拨动着地上的影子。
大汉还未走进门口便将外衣脱下,在手中拧成麻花状,从麻布麻花里拧出来几滴水珠。
程煊注意到在大汉的胸口处有一个与他魁梧身形相比,显得十分不称的物件。大汉也察觉到了程煊的古怪视线,习以为常地拿起挂在胸口的金色小铃铛,笑着向程煊解释道,“家里那边的习俗,保平安的。”程煊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第一次见便止不住多看了两眼,并无冒犯之意。
大汉抖落抖落拧干的衣裳,向程煊问道,“小兄弟家中可有多余的木杆?我想把这衣服挂起来,更快吹干。”
“有的,把衣服给我,我帮你晾起来。”程煊点头,接过了大汉手中皱巴巴的衣服,转身走去厨房。
大汉也不再门口继续站着,走近了大厅,在客座坐下,开始四处打量起这间宅子。
不一会儿,程煊回到了大厅,身上已经披起了被灶火差不多烘干的白色长袍,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茶,“大哥先暖暖身子。”
大汉接过茶碗,双手捧到嘴边,憨厚地朝程煊笑了笑,“小兄弟有心了。”
程煊坐到了主坐上,将手里的油灯置于身旁的茶几上。
“大哥应该不是这宽页街人。”
大汉咽下口中温热的茶水,回答道,“想来宽页街走亲戚的,不曾想在半路碰上了这大雨,而且离亲戚家的宅子还有挺长一段路。幸好遇上了心地善良的小兄弟,不然冒雨赶路,肯定得生出病来。洒家要是病倒了,家里可就断了粮哦。”
大汉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
程煊点头,宽页街确实很长。自己这宅子是宽页街最边角的一处,从这里往头上去,光靠两条腿在大雨中疾行,一般的市井百姓肯定是吃不消的。
“话说这么大一间宅子,只有小兄弟一个人住吗?”大汉有些羡艳地问道。
“家中长辈出门远游,现在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程煊点头,随即露出一抹苦笑,“不怕大哥笑话,我们这一户是宽页街最寒酸的人家,恁大间宅子连个用人都请不起,平日里的大小事务全靠自己解决。”
大汉摆摆手,认真的说道,“小兄弟可莫要折煞了哥哥,洒家要是能住在这大宅子里头,想必上茅坑都是香的。”
“小弟哪敢,只是说些心里话罢了。”程煊端坐在主坐上,神色淡漠地看着还摆出一脸真挚的大汉,“大宅子可不是这么好住的,老是有人惦记着我这颗脑袋,心里难受得紧。”
大汉眯起双眼,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狡黠的奸容。
“小兄弟是在说谁?”一双小眼珠子在打转。
面前大汉话音未落,程煊左手猛地朝右耳处抓去,然后将手中之物狠狠摔在两人之间。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自然就是在说你。”
地上摔成两截的毒蛇,吐出口中的红信都还未收回便被程煊以雷霆之势擒杀。
大汉豪迈一笑,“千万不能这么残暴地对待我的小宝贝们。”他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一个口袋,将拾起的毒蛇尸骸装了进去,“它们可是会生气的。”
原本被雨声灌满的大厅里,混进了无数蛇类的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