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久观带着伍晟落在一片街道,逐个敲开房门,将存在储物法器的粮食按人头分发下去。
百姓拿着到手的口粮后,心中起先是欣喜和感动。有了口粮,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随之而来的却是恐慌。太少了,给的份量实在太少了。
莫说煮成饭,连熬成稀饭都得是至少三个人的份才行,这种分量对大人来说,一顿都不足以饱腹,就算煮成米汤都不敢保证一家人不被饿死。
大人或许能仗着成年的体魄多饿几顿,但孩童呢?
自古瘟疫和饥荒不分家,就算百姓之间没有人员流动,由饥饿导致身体虚弱而患病只是时间问题。如今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又该去哪里治病呢?
常久观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诸如“马上还会有粮食送来”、“粮食有限,只有这么多”、“多分给你们其他人就没有了”这样的话语来安抚那些不断乞求粮食的人们。
在一遍遍地看着从感恩到谩骂再转为乞求的过程中,伍晟看到了人性。
谩骂的言语和怨恨的眼神他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无论是加入青衙或是赤甲,虽都是不入品的吏从,他也从未在旁人那里受到过这般对待。
小伍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是在为这些人拼死拼活,为什么还不能得到他们的尊重呢?
为什么常大哥明明已经将粮食送到了他们手里,他们最后却把常大哥当做仇人看待?常大哥救了他们的命不是吗?就因为粮食不够多吃几日,便要把救命恩人当成仇人?
救人……是这样屈辱的事情吗?世上岂有如此道理?
一双孔武有力的手掌拍在伍晟的肩膀,让他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
常久观苦笑着又揉了揉小伍的脑袋,他知道年轻人在想什么。
“人在溺水的时候会拼命抓住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用以自救,谚语都说‘救命稻草’,但果真溺水了,一根稻草如何能够救命?心中想得肯定是能抓到更大更有力的东西,比如一块木板。抓到了一块木板的人会不会想要抓到一排竹筏?那抓到一排竹筏的人会不会觉得要是能遇上一艘小船就更好了?”
“对于他们来说,我们是被寄予希望的人,我们今天来送粮食了,他们就会期待明天、后天。可是明天后天我们会来吗?他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没有谁知道,所以他们会失望。这份失望是源自我们给的希望无法达到他们预期所产生的落差,心中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我不怪他们,毕竟没有谁是圣人,做不到克己复礼。”
常久观语重心长地说着,“也怪不得他们仇视我们这些当官的。平日里辛勤劳动,按时纳税,谁知道一场大雨就让官府露出了马脚,心中最大的倚仗都靠不住了,这份失望……或者说已经对官府绝望了吧。”
他看着小伍,“他们可以失望,我们不能,穿上了这身衣服,领着朝廷的俸禄,我们肩上就有职责让这份失望不那么失望,让百姓重新信任回他们的官府,这才是我们该想该做的。”
常久观鼓励似地又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走了,去下一家。”
伍晟默然不语,只是点头,紧跟着坚毅的背影钻入风雨中。
又是一阵穿行,两人照例推开一户房门,屋内已经四处漏风进雨,房顶也已经被掀开一个大洞,眼帘之中满是狼藉,只有一处偏门紧闭。
他们对视一眼,上去敲开折扇紧闭的门,门打开,是一间两丈见方的卧室,开门的是一位眼窝深陷的成年男子,他的身后有三个小孩和一名女子,四人在地上或卧或坐,女子正撑起半身趴在年纪最小的孩子身边哄起入睡,而在一旁的床上还躺着一位发须皆白的老丈,额头上敷着一块毛巾,苍白的脸上微微潮红。
卧室的一角搭着几根微微燃烧的柴火,上面支起来一口锅,锅中是煮开的水。
成年男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问来人是谁。
常久观表明身份,然后拿出六份粮食交给对方,男子喜极而泣。
常久观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却被男子拽住了衣袖。
男子哀求道,“大人,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父亲!”他的妻子也一同跪在地上,两人喑哑的啜泣声在风雨中此起彼伏,两个还醒着的孩子也相继哭了起来。
男子抱着常久观的腿,涕泗横流,“老人家卧病在床至今半月有余,现在不仅没药吃连米也没有,老人家就剩一口气了!大人您神通广大,求您救救他,我下半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我只求您救救我的老父亲!”
常久观连忙搀扶起两人,然后说自己要看看老人家的情况。
虽是这样说,但他从进门那个时候便看出来这老丈已是弥留之际。
他走到病床前,伸手为老丈号脉,情况果然如他判断一般,病入膏肓、药石难医,估计今晚就是最后的时辰。
常久观对夫妻摇了摇头,下达了最后通牒。
夫妻刚刚止住的泪眼再次决堤,两人相拥而泣。
常久观轻声道了句抱歉,然后说道,“做过最后的悼别,请将老丈的尸身暂时安置于室外。如若不然,在室内容易腐变滋生瘟疫。”
得知噩耗,男子极度悲伤,又听闻对方竟然要求自己对过世血亲做悖逆孝道之举,一时之间气血攻心,跌倒在地,两眼耷拉着看向床上被宣告死亡的父亲。
他的妻子也没了搀扶的气力。
夫妻二人知晓这位官老爷所言自有道理,但要人如何接受得了这种事情。
常久观轻叹一声,就要离去。
“大人。”女子颤抖的手中拿着一份口粮,脸上挂着凄厉的笑,眼中除了恳切还有……慌张。她低着头极尽谦卑,“能否……再给予一些粮食,父亲临行,做子女的怎么能让他连一口饭都吃不上?”
她跪了下来,纤瘦的身子就像贴在地上,她的额头叩在常久观被雨水浸湿的官靴上,“草民叩请官老爷大发慈悲,让我夫妻二人最后尽一尽孝。”
常久观只觉得心中压着一块无比沉重的巨石,让他抬不起脚、说不出话。
沉默许久后,常久观扶起了女子。
他拒绝了女子的请求。
“粮食都是定量的,给了你,别人就没有了,我没有慷他人之慨的权利。”
女子苦苦哀求不肯放弃,“至少,再给一点孩子吃的,我的孩子已经好多天没吃过东西了!”
常久观却说,“老人家……已经回天乏术,他应该不会希望你们把粮食浪费在他身上,还是把他那份留给孩子吧。”
女子低声喃喃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抱歉。”常久观心情复杂地微微鞠躬,率先走了出去。
小伍沉默地跟在背后。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常久观猛然回身,一把将心不在焉的伍晟推了出去。
伍晟被突如其来的巨力掀飞,待他抬头,只见那名原本跌坐在地、失魂落魄的男子,此时站在常久观的身前,将手中的剪子扎进了后者的脖颈。
常久观紧紧捂住脖子,口中喷出鲜血,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
男子身后,他的妻子突然冲了出来,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将常久观扑倒在地,同时夺走了装着粮食的储物法器。当时她看见这位官老爷就是从里面取出来粮食的!
屋里另外的两个孩子也着了魔似的,一边喊着“不要欺负我爹娘”一边冲了出来,将躺在地上的常久观骑在身下,用手中两把尖锐物不停地朝常久观的头颅刺去。之后他们的父亲也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将剪子一遍又一遍地扎了下去。
直到身下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后,他们才停下动作,然后齐刷刷看向摔倒在地的伍晟。
那是怎样的四张脸。
猩红的血液迸射在他们的脸庞,每张脸都像是一张画布,常久观的血为他们勾勒出一张面具,像极了传说中地狱里以人为食的恶鬼。
伍晟被吓破了胆,只是痴傻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常久观。
常大哥是四境修为,这几个人一定不是常大哥的对手,常大哥一定会来救他的。
常大哥一定会来救他的……
两大两小四个人在缓缓朝他走来,留在伍晟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沾满了血的刀尖。
……
徐嵬亲自来到了城南的这处破败屋邸,死者尸身已经由官府收殓。
他皱着眉头看遍了屋内屋外,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身边属官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大人,此案……该如何处理?”
徐嵬摇了摇头,“结案吧。”
“就按照……感染瘟疫病死结案。”
属官又问道,“不需要详细调查?”
“人都死光了还调查什么?”徐嵬没好气道,“找几个嘴巴把门的,把尸体烧干净。”
属官点头,“常赤甲那边?”
徐嵬沉吟片刻,“职务期间因公殉职,追属烈士,上报宋州州牧。”
“至于他……”徐嵬撇了一眼坐在旁边浑浑噩噩活像被勾了魂魄的伍晟,“先收监,日后我亲自审问。”
“唉,就这样吧。”他长叹一口气,然后便回城主府了。
属官打开一本卷宗,记录道——
“乙震历三六六年,天雨城涝,城南易家七口饥寒交迫,不幸殁于疫病。”
……
在易家破落的宅子旁,一道人影矗立风雨中。
来来往往的官吏甚至是徐嵬,自始至终都没发现在门口站着这么一号人物。
像冷漠地注视着人间悲欢的神灵,她见人间,人间不见她。
她走到这条街道的时候,恰巧常久观带着伍晟过来布粮。
然后她便在屋外静静地看着一切地发生。
一个赤甲被偷袭,喉咙被剖开,致使下丹田的丹沉气在脖颈处泄了气,最后惨死。
另一个赤甲如果上前援救或许还有机会救前者一命,但他吓成了一根木头,只能眼睁睁看着同门惨死。如果不出意外他的死状也会如前者那般凄惨,但在最后关头,这个年轻赤甲竟然在外界的刺激下自行觉醒了根本法,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瞬杀屋内的所有生灵,反倒是捡回一条命。
洪络缨对这个年轻赤甲竟是起了惜才的念头,如果他能穿过这道心关,便决定将其拉拢到自己身边来。
见年轻赤甲被官府押走,她也就没有继续驻足的打算,迈开步子朝着风雨中前行。
就算没有撑伞,风雨也无法近身,整齐的妆容在一片混乱的天地间显得如此出尘和从容。只是可惜没有看客奉上一声叫好。
不,或许有的。
洪络缨漫无目的的踏着步伐走到了一片广场上,因为地方开阔,城南居民经常在此举办聚会或是各类活动,平日里很是热闹。
而此时此刻,广场上只有寥寥几个身影。
他们在狂风暴雨中坚定如山,不可侵犯。
他们等到了洪络缨。
洪络缨莞尔一笑,“有劳诸位久候。”她向前一步,广场霎时被笼罩进一片小天地,将风雨雷声尽皆阻挠在外。
洪络缨率先看向盘坐在广场中央的女子,对方正在抚琴,一名男子站在身后将撑起伞收好。没了外界侵扰,她能听见对方指下传来的悠扬琴乐。
“你就是钱芝禾?”
女子双掌抚平琴弦,然后又是一指挑起,一道无形音律拂过洪络缨的衣摆,为端庄的洪络缨赋予了几分俏皮。
“看来不是。”洪络缨轻笑,“不过是叫错名字罢了,妹妹何必大动肝火。”她眯起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姐姐脾气好,不想跟你计较。”
“只是我瞧妹妹明明生了一张我见犹怜的漂亮脸蛋,现在却僵硬得很,可是心上人太招蜂引蝶惹来不快?这好说,姐姐替你教训他一顿,到时候妹妹哭得梨花带雨,就算是再花心的负心汉瞧了不也得死心塌地?”
朱濛听了微微一笑,“阁下不能因为嫉妒内人的美貌就刻意挑拨我夫妻间的感情啊,如此小心眼可找不到好人家。”
洪络缨眼中笑意更甚,“郎情妾意,好般配的一对壁人,待会儿你夫妻俩下手尽量重些,千万不要让姐姐我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好说,好说。”朱濛爽朗笑道,“余恨谷弃徒朱濛,不吝赐教。”
“南疆的一流宗门余恨谷?看来是一位贵客了,失敬。”洪络缨看向男子身前之人,“那这位抚琴的妹妹是?”
抚琴女子冷冰冰开口,“秦冉夏。”
洪络缨略感差异,“琴魔老人秦冉夏?八百年间陆续暗杀余恨谷三位掌门的那个秦冉夏?”她仔细打量起这名抚琴女子,随即恍然大悟,“原来「秦冉夏」不是一个人。”
洪络缨目放异彩,好似贪玩的孩童遇上了心仪的玩具。
她把视线投向其他人,满怀期待地问道,“那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