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虔国地处东域的东南一角。
西邻白鹭平原,据甬川峡立游子关,扼守京畿腹地。
北上与殷国丰州接壤,殷国的东北面便是东域三大强国之一的越国。
南靠虎踞山脉。虎踞山脉延绵万里,足有半数被划分为南虔的疆土。作为南虔南大门的天然屏障,更是一块天赐宝地,为南虔提供源源不绝的森林和各类盐、铁、灵石矿脉资源,其中还孕育着数百种精兽以及自然奇珍,南虔五大关城之一的天府城便镇守此处,由洪室直接管辖。每年光是各类资源贸易便占据全国营收的近八分之一,在五大关城里最为富饶。
虎踞山脉的另一侧是一座二流门派的属地,门派名为虎踞山庄,从名字就不难看出是靠山吃山的主。在东域,宗门势力与王朝无异,但是体制不同。
有的门派独立于王朝占地,就像虎踞山庄,而有的门派依附王朝,在王朝疆域内落址。无关门派势力大小,更多是看门派对于自身的前景规划。就比如说在虎踞山庄毗邻的蜀国境内,便有在东域门派中的执牛耳者——齐云仙山。
虽说蜀国国力在东域算是强盛,但比起齐云仙山这种五地驰名的庞然大物来说,显然是相形见绌。不过明眼人就看得出来其中的讲究,蜀国国境毕竟处于秦国势力的辐射范围。
齐云仙山哪里是看上了蜀国,分明是看上了东域强国之一的秦国,只是一山不容二虎,齐云仙山索性跑到蜀国,既朝秦国投了拜帖,又避免了主客矛盾,在蜀国还多一份自在。
虽说都是些老黄历了,但当初齐云仙山举宗迁址蜀国的时候动静可大,横亘数千里的山门跨洲而来,仙气飘飘,铺天盖地,好不震撼。
就属地位置来说,南虔夹在秦国与越国两大强国的地缘争端的最前沿,只与雄据东域最北疆域的楚国少有往来。
南虔东临东海,将近四分之一的国境线位于海疆,五大关城有其三——青峰、台扬、复峪,皆座落海滨,拢共掌管着南虔十余座临海口岸。
南虔早在立国之初,就开凿建造了三横三纵的运河蓝图,其中贯通东西的鹭青大运河便是引自白鹭平原的甬川江,鹭青大运河虽是唯一一条不经过南虔望月城的运河,却是青峰城百姓赖以生存的母亲河。
但就是这条滋养了无数青峰子女的母亲河,如今有了泛滥的迹象。
一切都是连绵不绝的暴雨导致的。
风势裹挟着暴雨惊雷一刻不歇,接连七日未有颓势。
七日不见阳光,农家亦七日不曾下地,有胆大者铤而走险,或失足湍流,或遭遇雷击。有住高楼者,于寝中受劲风强袭摔出屋外粉身碎骨。距暴雨以来,城中房屋倾塌之处已有百起,殁者难计其数,损失惨重。
时曰天时有异,百姓苦于暴雨之害。
就连房屋都存在被吹倒的可能,遑论普通人,根本就无法在狂风暴雨中站稳,于是纷纷滞留在家。士农工商,一切产业陷入停摆。
富庶之家尚有余粮,且犹有尽时。保证城中百姓的粮食供应成了治水救灾之外的另一大问题。
但这还好办,青峰城怎么说也是关城,城中修士不在少数,凡有修为在身者,皆被征调。部分专职为困在家中无法出行的百姓供粮,另一部分则是前往各处险情对人口牲畜实施救援。
剩下的大部分力量全都投入到治水之中。
青峰城治水司在此之前只是个清水衙门,多是配合轮渡司对两个口岸进行日常维护,其中一个军用口岸极少使用,另一个民用口岸的运量也是稀稀拉拉,更何况在青峰城历史上才出现过两次内涝,但也仅仅运河水位越过两岸,漫延不过脚踝的程度。
那是还是水源充沛之时,如今经过各国对白鹭平原的开发以及对甬川江的截流,水位早已大不如前。治水司又属于有名无实,编制堪堪两位工部行政官员,再加上一名五境的司所修士。
现在临危受命,可想而知这治水能有多大成效。
这位五境修士尚且不通水法,调来治水司多有补位不致编制有缺的原因,但幸亏擅长一些土属功法,配合着其他修士在工部的指点下,一同对运河两岸进行加固,勉强维持着水来土掩的治策。
只是这暴雨不停,也掩不了多久。
青峰城地势西高东低,没至半人高内涝已经席卷整个东城,放眼望去尽皆房瓦不见墙沿。而且在东城有着城中绝大部分耕田和粮仓,现在也全被洪涝冲毁,日后想要重建又要耗去一大笔抚恤,让本就捉襟见肘的财政雪上加霜。
内涝肆虐,东城浮尸。救灾修士从城中各处的带回来的尸体堆满了义庄,无人认领也无地安葬,尸体在潮湿阴暗下腐烂生蛆,尸臭冲天,只得由医道修士来专门处理,防止疫病滋生。
一些救援修士为图省事,以至于一旦见到有人浮在水面上不管是死是活便一记火法轰出,就地焚烧干净。草菅人命是不被南虔律所允许的,但现在根本无暇对修士进行约束,况且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
天灾之下,凡俗与牲畜无异。
一应事物只得由修士操办,青峰城暴露出前所未来的人手短缺,就连刚刚合炁的人都被拉来充当杂役。
风调雨顺久了,根本没想到青峰城会遭遇如此末世景象,未雨绸缪诚不欺我。
徐嵬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
自从暴雨第二天起,作为城主佐官的徐嵬已经连轴转六天不曾合眼,全靠着五境修为硬抗了过来。
人手实在短缺,城主权柄在岁乘宗离开前交由他代行,所以如今他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连吃饭的功夫都要省了。
饶是一名修士的他也快扛不住了。
向州牧申请增调修士的特快已经出发两天,相信在今明两日就会有回音,倒是早在派去崖下村通知代城主岁乘宗的几波人马都如石沉大海一般,让他很是抓狂。
如果「青峰城印信」在的话就好了,灾情一定不会失控。
南虔的每一座城池都配备了「印信」,相当玉玺之于王朝,印信便是一座城池的“玉玺”,由城主掌控,能号令一城风水大势,就算无法抵御天灾,也能极大程度减免损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单纯以人力对抗天力。何其无力,何其艰难!
徐嵬不知道得是,青峰城印信早已被岁乘宗所夺取,正用来镇压岁彦自囚的屋子。他只知道现在他们青峰城的城主不知所踪、代城主杳无音信。这么离谱的事情在青峰城历史上的确出现过几次。
但那也得看看情况吧!
现在城中危急,岂是和顺之年能比的?怎么能轻而易举地就撂了挑子!一城父母官把一城百姓的身家性命置于不顾!这些世家子的退路多,天灾之后不过就是领一顿不痛不痒的罪责处罚,然后继续逍遥快活,但这满城无辜百姓的性命谁来负责?谁又负得起责?
只凭一句“天灾”就可以推卸所有责任吗?
徐嵬低着头,或许是两日的劳累,抑或是有其他的原因,他的眼中遍布血丝。
“大人!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一名报信官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大声叫着。
徐嵬揉了揉眼睛,掐着两眼之间的山根,这几天在他的耳边传来的全是“大事不好”,起先还会感到十分焦虑,但现在竟是有些听习惯了,应该说是麻木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哪里又出问题了?”
报信官喘着粗气,佝下身子双手撑膝,断断续续地说,“大人……不好……不好了。”
“你先缓一缓。”看着对方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他生怕对方一口气顺不上来,成为青峰城第一个因公殉职的差吏。
报信官抬起手摇了摇,但还是深呼吸几口,终于是能顺畅地说完整一句话了,“大人,不好了,死人了!”
城中到处都在死人,每一刻都在死人。
徐嵬这样想着,他开口问道,“在何处,因为什么,伤亡多少,受灾程度?不要着急,说清楚。”然后他传来点卯官,准备询问有几人处在轮休的,刚好组织起这些人去处理救援一事。
“是赤甲卫的人死了!”
徐嵬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双目圆瞪,脸色惨白。他快步走到报信官身边,两手像一双铁钳似的紧紧捏住后者的肩膀。
报信官吃痛,但徐嵬全然不顾,立刻大声质问道,“到底什么情况!为什么赤甲卫的人会死?!你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这场天灾已经演变到连修行者都无法抵抗的程度了吗?!
……
伍晟在雨中疾行。
在他正前方还有一道身影,所以他只需紧紧贴在这道身影背后便能躲过大部分风雨。
其实只凭他目前登阶一境的修为,顶多去联合治水司参与治水甚至留在官府内做文职,但现在人手实在紧缺,去联合治水司起码人多力量大,一起出力拧成一股绳不容易出差池,可是说要让他执行两人一组的供粮任务,却是十分冒险的。
伍晟自然清楚,但他觉得只要有常大哥在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
赈灾司已经忙不过来了,自是懒得跟这种愣头青多费口舌,再加上常久观也不反对,于是伍晟自然而然地被分配到了常久观身边,由他们二人结成一组,去往尚未被洪涝危害的城区发放赈灾口粮。
常久观特意放慢了速度。
作为四境开鼎武修,肉身刚刚接纳丹沉气开始搭建人身“虚宅”,在筋骨之上的打熬还不足以硬抗如今城中肆虐的风雨,在体表之上还需要附上丹沉气作为外御屏障,抵消大部分压力后再由肉身体魄硬抗剩下的一小部分风雨之势。
比起不专注于体魄修行的炼气士,武修消耗更少,更适合执行这类需不停奔驰的任务。即便如此,常久观也不得不一进到屋内便暂歇起体内气息的运转——消耗小是相对的,实际上在这般恐怖的暴雨中疾行,消耗就小不了,必须得抓紧一切空隙来恢复,不然很难完整地完成任务。
而在他身后的小伍却只是个刚刚合炁的孩子,就算已经在加强肉身修行为成为武修打下底子,但不以丹沉气作为根基,肉身强度有限,尽管有自己在前遮风挡雨,伍晟还是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一开始,常久观是不愿意带上伍晟的。执行供粮任务无异于与时间赛跑,每快一秒都意味着或许能多及时发放到一家,消减城中百姓遭受饥荒的可能性,身后带着个拖油瓶会极大拖慢任务进度。
兴许可能因为自己慢了几刻,少发放到几家,城中灾情便会进一步恶化。
常久观深知自己任务艰巨,兹事体大,不是由着小伍性子胡来的时候。
但他看到小伍眼中的期待和信任的时候,他脑海中不由自主想到小伍去到联合治水司之后的处境。
那里鱼龙混杂,小伍又只是个不入流的吏从,名微力薄。
会不会有人把他当成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会有人告诉小伍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
会有人护着小伍吗?
常久观开始担忧起小伍。
作为小伍仰慕的对象和官服中的前辈,他早已将照料后辈这件事下意识地印在心里。
于是鬼使神差之下,小伍顺利被分到与他一同行动。
风雨中疾行的常久观回头看了一眼小伍,确认对方还跟在身后。
“还跟得上吗?”他的声音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能传到人耳边的只有几个微弱的音节,这还是他动用了一部分丹沉气的效果。
小伍回以一个艰难的笑脸,然后伸出右手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没问题。
他们被分在城南,是距离城东涝区最近的几个街道,他们已经走过十五家人,大致完成了半数,再完成两个街道的供应,他们就可以先回到城北的官府稍作休整,然后再接受下一轮的调配,如此往复,直到暴雨停歇,或者等城主府拿出一个具体如何应对的章程。
如此安排已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这些城主府的修士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像傀儡机关一般日夜不停的运转,况且傀儡机关之流的机巧物也需要供以灵气,哪能生生不息。
一路走来,常久观愈发煎熬。除了身体上经受的摧残和气息枯竭带来的疲惫,更让他感到痛苦得是城中百姓那一张张憔悴的脸颊。
不只是饥饿导致的面黄肌瘦。
对于一些人家来说,干一天活才能吃一天饭,一天没活干就三顿没着落。
这可是整整七天啊……
绝望在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