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濛动了!
他手中出现一支明晰透亮的玉笛,对着激射而来的冰锥劈头盖脸地砸下,接着撇开碎裂的冰屑,如一泻千里的大江大河朝着洪络缨所在迅猛突袭。
随着朱濛暴起,秦冉夏的琴音也一同响起。
恢弘壮烈的破阵曲!
在筑造雄伟京观之前,怎能少得了一场屠杀!
芥子阵内景象幻变,遥望大漠孤烟,肃杀之气与「食髓京观」的血腥珠联璧合,如步入秣兵历马的边塞。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出征只为杀敌,「燕歌行」响彻沙场!
曲中的朱濛如身披黄紫,起万乘之军,御驾亲征,誓要将洪络缨这座孤城冲垮。他手中玉笛响起的不再是燕舞莺歌,而是攻城拔寨的号角声。
将谷虚气糅以乐律,捏合而成虎狼之师。
韬光养晦,枕戈待旦只为此时!铁蹄之下,寰宇倾覆片甲不留!
面对两人联手发起的绝强一击,洪络缨的双眉之间终是有了凝重的迹象。只见她将手一抬,道袍灵体被唤至身前,二者一同结印,搬来一座巍峨山川的虚像投影至身前,岿然不动。
山名天虞,其下多水,人不可上!
任尔雄心勃勃,磨刀霍霍,但如今关山在前,尔不准越!
朱濛却道,越了又如何,遇山开山,遇水涉水,当让你知何为王师!
王来见王!
天虞山被踏平,就连道袍灵体也在军势冲击之下烟消云散。
洪络缨身形暴退。
王者军势虽被阻拦无法压至敌方身前,但朱濛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左手虚握,洪络缨后退的身形为之一滞,竟有数根粗壮的铁链从她的心口钻出,电光火石间还不等她反应便绞死了她的身体。铁链的另一端已被朱濛攥在手心,他正扯起铁链就将洪络缨往自己方向上拽!
余恨谷不传之秘,「情锁」!
专以无情锁有情!愈是情欲深重之人,愈是挣脱不得!但此招同样约束颇深,「情锁」并不索敌,一经施展生效就连施术者也要遭受情锁绞缚,除非是舍弃情欲之人才能不被束缚,这便是余恨谷绰号绝情谷的原因之一。
所以朱濛才会在众人倒退之时异军突起,只有在仅剩两人捉对厮杀之时施展此招才不会影响到己方一干人等。
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只要对方一旦深陷情锁便是孤掌难鸣。
于是一个谕使,一个炼气士,便像武修一样角力起来。
这多不像话!
郑砍头一个纯正炼气士当然不能任由他们胡闹下去,他提起大刀,抬手往刀刃上拍了一道芥子阵,将利刃改为钝击。
杀人是不敢的,前面也就过过嘴瘾,这个疯娘们手里能见血那是因为人家生得好,背后有人撑腰,他郑度就没这个好命,只敢敲敲闷棍,赶紧打晕了事。
郑度提刀上前,同样看准时机的还有华秋笙,两人对视一眼,虽然此前从未打过交道,但同是天涯沦落人,多少是有点默契在里面的,从第一波配合来说也可窥见一二。
当然这样说是要除去郑砍头差点一刀把华秋笙劈了和郑砍头的颅骨教徒身份这两点。
他们的默契属于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一旦事了各奔东西,说不定华秋笙还得找郑度讨个说法,当然这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把这个可怕的小娘子给解决了。
被情锁绞死了身体的洪络缨根本避无可避,只能任由左右两边给予自己迎头痛击,情锁不仅能封死身体的行动,就连天源气都被封死,可谓是真真正正的束手就擒了。
可就在此时,朱濛手中的情锁却松动了一分。
洪络缨、华秋笙、郑度同时眉头一挑。
前者身体后仰贴地,一个蹬步就要向后退去。
郑度立刻将手中大刀由横切改竖劈,目标也从洪络缨换成了朝连接两人的情锁中段,现在大刀已经没有了斩击之能,钝击中段恰好能同时给情锁两端施力,把借机后撤的洪络缨重新拉回到华秋笙可以攻击到的距离。
华秋笙慢于郑度一拍,但他马上明白了郑度的用意,仍然保持前冲姿态,只要郑度能以斩劈牵扯洪络缨,那他必定也能不负所托,将势大力沉的一掌印上对方眉心,令其重伤昏死!
他们二人再次展现了强者对于战斗的敏锐嗅觉,但是他们却同时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朱濛为什么松手?
是已然力竭,无法维持情锁了吗?断然不是,情锁还牢牢锁在两人身上。
那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朱濛在那时心中传来预警,他回头看见了令他胆战心惊的一幕——
那道本该在王者军势之下灰飞烟灭的道袍灵体,此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远居后方的秦冉夏身后!
道袍灵体半边身体已经消失,宛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消逝,但凭借着谕使天源气不可捕捉的特性,硬是给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秦冉夏的身后。
道袍灵体凝聚出一道冰锥,朝着专注抚琴而无一察觉的秦冉夏颅顶狠狠刺下!
在场除了朱濛,其余人都关注着洪络缨的动向,完全没有发现这具“死而复生”的灵体,但朱濛同样被情锁牵制,就算立刻撤掉情锁,他也回救不及,而除他以外无人可以施以援手。
也就是说,秦冉夏死局已定!
就是这个瞬间,朱濛手中的情锁瞬间绷直,郑度的大刀还没挥下,华秋笙也远没有到能够掌击洪络缨的距离,但洪络缨已经被这骤然松懈又骤然来袭的巨大力道瞬间拖至朱濛身前!
两者之间不足一臂之遥,洪络缨能看到朱濛冷漠至极的双眼,在朱濛身后,冰锥即将贯穿秦冉夏的颅顶,而在朱濛身前,洪络缨也难逃被他手中玉笛穿体的厄运。
与「情锁」接续使用的是余恨谷另一秘技,「太上真意」!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是以忘情杀有情!
朱濛在最后关头竟时选择了舍弃糟糠之妻,只为换得重创对手。
还是他已经明白回天乏术,所以准备手刃仇寇为亡妻报仇吗?!
直到此时众人才惊觉,本该束手就擒的洪络缨竟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开辟了第二处战场。
更要命的是,朱濛完全是一副要杀了洪络缨的姿态!
众人一瞬间头皮发麻,却根本来不及阻止。
你说你好好地动人家老婆干嘛?!打之前大家嘴两句闹着玩的,谁想到只有这个疯婆子当真了!杀了一个不够,还要杀人老婆,这不是自己找了块地挖好坑,然后又自己跳进去了吗!
太疯了,这比颅骨教都疯太多了。
郑度瞪大了双眼,有心无力地静静等待着两位美人的落幕,其余人亦僵持原地。唯一反应过来,想要厉喝阻止朱濛的华秋笙,最终也没喊出声。
下一刻,冰锥贯体,玉笛穿心。
大局已定。
郑度抬头仰天,很想长啸。
嗯?不对,事有蹊跷!
就在他仰头望天的时候,耳边的破阵曲依旧不曾停歇!
众人也接二连三地反应过来,纷纷看向被冰锥由颅顶贯穿而下的秦冉夏,她顶着一颗稀烂的头颅依然在演奏着为夫君壮行的琴曲,十指翻飞,完全不像一个濒死之人,诡异至极。
众人随即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除了死而不僵的秦冉夏之外,她的身后赫然站着洪络缨的本尊!
众人转头又看向朱濛所在,那道本该在秦冉夏身后崩碎的灵体却消亡在朱濛手中的笛下。
洪络缨竟是在情锁的束缚下,再一次与灵体调换了位置!
在众人心惊之时,只有朱濛忍不住赞赏道,“阁下好手段。”
作为情锁的施术者,他自然知道洪络缨在束缚期间无法动用天源气,但那道吉生灵体却可以!
在最后关头,是那道吉生灵体倾尽所有将自己送到了他手中的笛下,为洪络缨解了套,如今对方已经脱离了情锁的范围,这情锁自然是不攻自破,现在他手中的铁链已经寸寸断裂,几息工夫便消逝于无形。
洪络缨也报以礼貌的微笑,“余恨谷无愧于南疆一流宗门的盛名,本座心悦诚服。仅凭这一招就足以傲视同境,首次打照面连本座都险些着了道。”
朱濛叹气摇了摇头,“不也没擒住阁下?说起来我这情锁失手的次数极少,但无一不是在长久的鏖战中被破去,惟有阁下应对得最迅速,在这么短时间内失手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洪络缨点了点头,“情锁?好狂妄的名字,倒也配得上。”
“哈哈。”朱濛放声大笑,“祖师爷是豪迈了一回,但到了不成器的徒子徒孙手里就成了信口开河的一句笑谈。”
洪络缨低头轻笑,对朱濛所言不置可否,她将手搭在面前本该死绝的“秦冉夏”身上,却不曾想那美妇人的身躯如同泡影般一触即溃,化作漫天星点,落回朱濛的身躯。
破阵曲戛然而止。
“果然如此。”洪络缨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颜,颇有些感慨的意味。
不错,坐在那儿抚出「燕歌行」秦冉夏,自始至终都不是真人,而是脱胎于朱濛的根本法所成之幻象。以心中念头还原而来,非朝夕相伴情深意切之人亦不可为。
念此妍如梦,怡然悦我情。
「如念」!
朱濛骗过了所有人,就连洪络缨也是在近距离贴近“秦冉夏”时才初觉端倪,直到冰锥落下之后才坐实了她的猜想。
郑度暗自腹诽,怪不得朱濛能喜笑颜开地跟杀妻仇人你一言我一语,搞半天原来是个假老婆。
“只是有些可惜,你的幻想一触即破,脆弱不堪。”洪络缨缓缓说道,“比起一颗坚定的道心,一个荒唐的梦境成不了事,随随便便就容易落个梦碎神伤的下场。”
朱濛却煞有其事地说道,“那是因为虽然只是一个幻想,我也不愿让阁下肆意触碰到罢了。方才阁下被情锁缠身,数量之繁,可见情孽深重。而内人向来天真浪漫,在鄙人心中可是宛如白纸般纯洁,怎能让人随便着墨,乱我道心。”
“而且内人的性子可不比别人,实在刚烈得很,我怕阁下无福消受,此举实乃一番好意啊。”
洪络缨笑道,“知你一言,本座愈发想见识一下真正的秦冉夏了。”
朱濛笑而不语。
他的「如念」的确不会一触即溃,刚才确实是故意撤去。一是已经遭受重创,勉力维持自然不划算,但也不是解开了「如念」,而是将其收回到纹神之中进行修补,以待合适时机再行现身。二则是他这根本法的确能连同修为都一并完美还原,但弊端就是只要「如念」驱使了法术,那便是数倍于原来的消耗,一曲燕歌行已经耗去了三分之一的谷虚气,他无法长时间演奏下去。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确实如他所言,他不想洪络缨与「如念」有任何身体接触,天知道谕使会不会有什么手段藉此追溯到他身体的纹神所在,法修一旦暴露纹神无异于自掘坟墓。除此之外的道法对拼倒是无关紧要。
算得上是“虚惊一场”,众人心里刚落下的石头再次悬了起来。
洪络缨可以毫无顾忌地杀他们,但他们却不得下死手,有些手段使不得,处处掣肘着实憋屈。所以就算是一对五,对方依然有恃无恐。
剩下五人聚在一起,有了“秦冉夏”和沈先镝的前车之鉴,他们都摈弃了单打独斗的想法。
司徒燕汀朝高涯抛去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架起姿势,左手立掌高举头顶,右手在胸前掐诀。
霎时天光骤然黯淡,伸手不见五指!
山暝行人断。
根本法,「暝途」!
驱使连光都能吞噬的黑暗,剥夺触觉以外的一切感知,天源气亦被隔断!
除高涯外的所有人都深陷暝途,只有高涯成为了这片天地唯一的“可知者”。
洪络缨在第一时间便飞身高处,同时散布出天源气充当阵前斥候,不出所料皆如泥石入海,她失去了敌人的踪迹。
源自谕使对于另外两气的敏锐知觉,某一瞬间她恍然警醒,抬起左臂朝着某处一掌推出,因为被剥夺了感知,这一掌就连是否打到实处她都无从知晓,就在她犹豫之时,从先前一掌推出的相反方向,有一道炙热气息将她击中,她回身反击却又好似落了个空,对方一击得手果断遁走,只有一道毒辣的赤红掌印烧穿了玄木刺金袍,留在了她的肩胛。
是华秋笙的独阳掌!
洪络缨负伤了!
在这黑暗之中,就算是如此近距离的感知都能被逆转!
她眼神冰寒,不惜动用神魂之上的神识力量覆盖,可依旧是做了无用功,敌人无处可寻,而对方却知她在何处。
敌在暗她在明,就算她自负有解决那五个人的实力,但对方就像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一身本领全然无用武之地。
她不再能毫无顾忌地出手,因为连目标都无法锁定,胡乱出手空耗自身。对方一旦不虞有性命之危,就会发起反攻,现在的洪络缨所能做的似乎只有被动防守,人为刀俎她为鱼肉。
攻守之势异也!
在华秋笙一击得手之后,紧随而来得便是一记突刺,冷漠彻骨的深寒杀意转瞬即至,迥然于冰冻三尺的天寒地冻,是天道以上俯瞰众生的无情之寒。
方才仅是一招之差能要了结洪络缨性命的杀招,这次抓住了时机要为自己找回场子。情锁已然被你所认可,那且再试试情锁之后的太上真意!
即便是灵体替洪络缨挡下过一次太上真意,但她也曾近距离感受过,面对这招不能托大。
对方想让她疲于分辨究竟攻击会来自何处,那她断不能让对方如意。
她洪络缨岂是任人宰割的可怜鱼肉!
既然四面八方都有可能让对手攻来,那我又何需辨别!
洪络缨双手合十,一尊与其容貌相同却生了三头六臂的巨大法相将她护在身下。
女相修罗赤身裸体,一面忿怒威视,一面悲悯欲泣,中间一面如泥塑神相无喜无悲。
法相神华流转,威严自现,于黑暗世界中撕开了五彩斑斓的方圆一尺,为洪络缨的双眼还以天地颜色!
「非天惑世障」!
肉体凡胎敢言忘情?果报天人都不舍七情六欲,你怎敢以有情罪我!
俗世众生饮食男女,欲海沉浮千载悠悠,洪络缨的路未尝不可在其中!
连上苍都应允的人性,谁能审判!
太上真意与三头六臂的女身修罗法相激烈交锋,是“忘情”与“多情”的大道相争。
在女身修罗法相金光璀璨下,太上真意逐渐失了锋锐,此番道争以“忘情”略逊一筹告一段落,朱濛败走再次遁入暝途。
虽然没能留下对方,但在非天惑世障的加持下,洪络缨得以撑开黑暗世界的一角,察觉到了“视线”!
有一双眼睛被非天惑世障所俘虏,沦为了欲望的奴仆。而在这暝途之中,惟有一双眼睛得以洞见三头六臂修罗法相的庄严。
抓到你了,高涯!
洪络缨驾御非天惑世障直捣黄龙,只要擒下始作俑者的高涯,暝途自然复现光明。
可高涯竟然从非天惑世障的意乱神迷中清醒过来,立刻闭上双眼不再注视修罗法相,洪络缨丢失了高涯的视野,只得再次驻足,另寻他法。
擒下高涯的计划本不该破灭,除非高涯精于神魂修为,不然断不可能仅凭自己破除迷蔼,洪络缨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凝神内视,在自己身上追寻或可存在草蛇灰线。
就在她闭目的瞬间,炽烈狂暴的独阳掌和大刀「人锈」一同袭来,接踵而至的还有三座小芥子阵——
「斫丧」!一伐修罗法相殓其金身神华!
「道腐」!二蚀源气干涸祸其再无后进!
「斩阙」!三斩泅渡灵舟致其欲海翻覆!
在华秋笙与郑度的联手之下,修罗法相难显威严,金身之上处处裂隙如龟纹蔓延。
洪络缨陡然睁开双目,看得却不是面前二人。
下一刻,修罗法相尽数崩解,洪络缨眼中神采消逝,双眸复现如面前二人眼中的灰暗。
华秋笙与郑度击破了洪络缨的护身神通,正是乘胜追击的良时,但他二人却呆滞在原地,无神的双目透出困惑。
好在心中疑云不会困惑他们多久,因为有一束曦光照亮了暝途。
天将破晓,长夜已尽。
「暝途」已然解开!
在恢复视野的瞬间,华秋笙与郑度身形暴退!待在一旁伺机而动的朱濛也紧随其后,拉开与洪络缨的距离。
然后三人都默契地看向高涯所在。
果不其然,高涯已经被洪络缨所擒!
通体泛着青紫玄光的光影将双臂环于高涯的脖颈间,她的头颅微垂在男子耳边似是呓语,一只毛茸茸的尾巴绕至男子腰间,挑逗着一般在高涯的脸颊上来回拂动,而在后者脸上满是痴迷神色,一如陷在温柔乡中醉生梦死的可怜人。
第三道「吉生灵体」!
三人汗毛战栗,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两个大字——「覆海」!
三人惊恐的看着缓缓抬头的洪络缨,这个与他们有来有回的妩媚女子,竟是一位覆海谕使吗?!
开什么玩笑!
压抑、沉重、窒息!
三人的脚步在战栗中往后挪动。
此前的所作所为犹如稚童的嬉戏,是大人的宽容给了他们胡闹的资本,然他们错以为拥有扳倒对方的机会,但现在大人对稚童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而惹恼大人的代价是……
“诸位,不要被她骗了!”
出声喝醒众人的自然是一直不曾出过手的司徒燕汀,她脸色苍白,但口气十分笃定,“如果她是一位可作道尊视之的覆海谕使,就根本不可能沾上我的「索敌香」,更不可能沾上以后还费了这么大的代价驱除。”
“她不可能是覆海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