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翌日,沈从简便随秦明景入府修补图纸,虽是为公,但也夹私,晌午用膳的空隙去了暖阁。
秦熙昨夜半宿噩梦,却是没想到能峰回路转。
锦葵急跑着同她禀报时,她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恍惚了许久才怔怔起身,然后手忙脚乱翻出新岁做的绯色对襟长裙,裹了狐裘斗篷便往外走。
推门看到鹅毛似的大雪,她也没有停步,双手遮住发顶便急急往游廊尽头走去。
锦葵撑开伞追了过去,喘着粗气说道:“我瞧着郎君手里拎着花灯,像是小娘子喜欢的玩意儿。姑娘慢些,前面台阶湿滑,仔细摔着。”
绕过月门,远远看见一道身影站在廊下,他撑着伞,侧身微仰着下颌,伞面已然积攒出薄薄的莹白,他高挑挺拔,靛青色鹤氅衬的整个人冷峻疏离。
秦熙站定,深深吸了口气。
沈从简似乎觉察到来人,扭头,看到秦熙的刹那薄唇轻启。
微微一笑,那股凉薄气跟着驱散。
“昨晚闲逛时看到这盏灯,不知为何想到了秦姑娘,今日唐突造访,但愿没有惊扰了姑娘。”
他语气温和,说话时将花灯递到秦熙手边,脚步往旁侧轻挪。
秦熙握着灯笼柄,他的温度还在,同他身上清淡的气息一并涌来,像乍暖还寒时的春潮,令她悄悄打了个哆嗦。
心口酥麻。
“我很喜欢,可是…”秦熙耳垂隐隐发热,咬着唇抬头看向他,“我都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那狭长的丹凤眼沁着笑,白净面庞斯文儒雅,他就这么专注地看着自己,虽近在咫尺,却并不叫人觉得冒犯。
“姑娘喜欢,我便心满意足。”
屋檐上的雪块被风吹落,沈从简伸出手臂,倾斜的伞挡在两人头顶,听着那声轻浅的“啪嗒”,秦熙觉得自己快要煮熟了。
她拎着那盏灯笼穿过重重游廊,积郁许久的心情在此刻如天光乍开,柳暗花明。
走到院门前处的石桥,她摸了摸腮颊,才发觉自己已然笑了一路,心跳渐渐平缓,她暗暗舒了口气,抬眸时,忽然一愣。
随即倏地望向隔壁院子。
料峭寒风里,一盏花灯挂在梧桐树的矮枝上来回摇荡。
秦熙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灯,又用力眨了眨眼,看向院中,甚至往前疾走几步,待看的清楚透彻后,脑中轰隆一声,紧接着是一阵长久尖锐的鸣响,如刺透耳膜,她嘴角的笑甚至都没来得及敛起,就这般僵住。
沈从简送了两盏一模一样的灯给她们姐妹?
不会!就算他想脚踏两条船,也该换个样式掩人耳目。
但,万一是呢?愫愫那张脸,那样的性格,谁见了会不喜欢?
又或者说,这会不会是愫愫的阴谋,知道沈从简要送自己灯笼,所以故意买了一样的来恶心她。
秦熙手在抖,她所珍视的东西永远都要这么小心翼翼,怕被比下去,怕被抢走,怕是假的…
她害怕太多,只要愫愫在,她便不会安宁。
……
徐太医年迈,平日里早睡晚起,因是第一次登门上课,秦愫去的比约定时间早了大半个时辰。
甫一踏入前厅,却看见有人比她更早。
“我见过你。”
秦愫与他彼此福礼作揖后,几乎立时认出他来。
沈从简面露疑惑。
秦愫解释说道:“上元节那夜,碰巧你选走了我喜欢的花灯。”
沈从简恍然,又有些歉意:“若知道姑娘想要,我便不会选了。”
秦愫将怀里的书籍放到桌上,边仔细翻看,边回了句:“没关系,我后来在别的摊上又找到了。”
她坐在五蝠团纹乌金木圈椅上,低着头,信手翻开那本《伤寒杂病论》。
她没脱斗篷,或许是觉得热,将领口处的系带轻轻扯开,露出豆青色圆领锦衣,说话时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
是她,一点都没变。
沈从简轻扯唇角,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了。
“姑娘是来拜访徐太医的?”他很客气的询问。
秦愫嗯了声,又摇头:“我来学医的。”
言简意赅,没有礼尚往来,没有问他是谁,来做什么,没有任何好奇心。
沈从简盯着她乌黑的鬓发,发髻间有一双珠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妆饰,但她那张脸本就生的精致灵动,就算不施粉黛也叫人轻易挪不开视线。
“姑娘姓秦?”
秦愫终于抬头,怔愣着将人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睁大眼睛,神情颇为惊讶。
“我姓沈,晋国公府沈从简。”
他迎上那目光,看那漂亮的桃花眼在短短一瞬的复杂变化,想从中看到些有趣的东西,但仿佛不用细究深探,因为一眼便看到头了。
只是惊讶而已。
他都将身份抛给她了,她这是什么表情,不该赶紧想想如何同自己走的近些,如何将他从秦熙手里抢过来吗?
她不是最会抢姐夫的吗?
沈从简面上带笑,心里却有点为她着急了。
回京后的秦二姑娘被家人拘着,做事束手束脚很不自在,如今大好的机会送上门来,她合该放开手脚尽情释放天性才对。
俊俏男人她不放在眼里,但又俊俏又可能是她未来姐夫的男人,她一定心动。
沈从简想着,竟有种莫名的兴奋,他甚至已经在心里替她筹谋计划,预想她一切可能的行为。
但,她还是比自己想象的有趣。
“我是秦熙的妹妹。”
比起方才的恬淡,此刻语气竟有几分冷漠,且之后便没有同他交谈的意向。
倒是门口那个婢女,像老母鸡护崽子似的站到她旁边,用自己的身躯将她挡在身后。
秦愫垂着脑袋,觉察出对面的人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她想说声谢谢,但想到秦熙,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