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煊正背着箩筐挨个敲开街边的房门。
因为姑姑程雨的身体原因,干不了太重的农活,但家计需要维持,总不能全指望着余大飞一个人在酒楼做账拿的丁点银钱过日子,于是两夫妻一合计便包下了城南一片荒地,种起了桃子。但桃子也不是一年四季都会成熟,闲暇之时程雨还会做些帮闲的活计。
现在是丰收的季节,程煊便主动来了果园帮忙,同姑姑雇佣的帮闲一起背着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桃子走街串巷兜售商品。
因为最近青峰城风声鹤唳的,街道上多了不少警戒的士卒,一副看每个人都像是罪犯的凶恶模样,而且还有着通缉令上凶名远播的杀人犯,老百姓干脆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集市上门可罗雀,根本谈不上做生意。但桃子不卖出去可是会烂掉的,没办法,程雨只能拿出这么个“蠢办法”。
程煊倒不觉得这是个蠢办法,只要能把手中的资产置换成金银铜钱,那就是一个过日子的好办法。
况且他还在苦恼以什么理由去走访附近的人家呢。
那天他找到岁彦,双有了一番利益交换,其中岁彦提出的一个要求便是让程煊去实际接触青峰城内的质子家族并传达给他们一个信息。
所以程煊现在正照着岁彦给出的名单,挨家挨户地满城跑。
余大飞看着程煊一股干劲很是欣喜,觉得这小子如今太懂事了。
程雨则是倍感惊讶。
程煊第一家找到的是位于城南偏街的华家。
华家同程煊家是差不多光景,不如其他质子家族那般枝繁叶茂,全家只有五口上了岁数的老人,门户比较寒酸。
程煊背着箩筐敲响了这扇老旧但整洁的木门,来应门的是一位面容枯瘦的鹰钩鼻老者。
老者穿着水洗到略微发白的青色长袍。他狐疑地看着头上冒出细密汗水的年轻后生,打量了几眼箩筐里硕大饱满的蜜桃,皱着眉头说道,“小友何事登门?”
程煊挤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老伯,这是我家园子刚摘的蜜桃,可甜,您要不要买几斤尝尝鲜?”
老人想起什么似的,点头道,“可是城南那处桃子园?我有印象的,怎的如今上门叫卖,以前不都是拉去集市?”
程煊赧然,“最近没什么客人到集市上去,桃子摘下来存不久就会坏,只好出此下策,打扰老伯清修了。”
老者展颜一笑,“哦,无碍无碍。我家老婆子可喜欢你家桃子,每年都叮嘱要我买几斤回来,但凡吃不掉,总是我捡来吃。”
“不得不说的确是美味。”老人家又看了一眼盛了满满一箩筐的桃子,眼中却含着遗憾。
程煊察觉到了老人的异样情绪,于是将桃子的价格报低了几分,老者听了价格苦笑摇头。
“我这里应该是你来的第一家吧?”他说道,“抱歉了小兄弟,让你出师不利。”
程煊赶紧挽留,“桃子都是新鲜的,您要不放心可先尝一个,还是价格不满意?老伯,都是可以谈的。”
老者微笑着摇头,“不是怕不新鲜,也不是价格。”
“是老朽已经没有余力再负担起几个桃子了……”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我家老婆子患了重疾,家里所有细软都拿去药房抓药,几个兄弟姐妹一早就出门干活也都是希望能多赚回几个钱……唉。”
老人家把手搭在门边,“小兄弟去寻别处人家吧,这里让你空跑一趟了。”
程煊只好作罢,与老人说了几句安心话便转身离开。
老者看着少年的背影又叹一气,关上了门,转身进了屋子坐下,重新摇起蒲扇为正在煎药的炉子送去火力。
听着炉子里干柴燃烧发出了细碎噼啪声,老者昏昏欲睡。
迷离之间,他又听见了门外有人敲门。
是弟弟妹妹们回来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还在还在煎的药汤,确认没煎糊。
奇怪,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难不成差事干完了?但这么快就完事了也拿不到几个工钱吧。
老人起身走出屋子打开门后,却发现还是先前那个来兜售桃子的孩子。他皱着眉头,刚要说话,就感觉手中突然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还不等他开头询问是什么意思,少年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他展开包裹,里面是十个桃子和一包用油纸袋抱着的草药。
与屋子里正在煎的草药配方一模一样。
……
第二天清晨,当程煊背着箩筐从果园出来的时候,发现街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华家老者微笑着看向程煊,“小友可愿赏脸来陋居饮几杯粗茶,让老头子聊表谢意?”
程煊欣然前往。
进了华宅,搁着院子程煊就已闻见浓郁的药汤味,他把背上的箩筐轻轻放在地上,坐在了院子里的一处充当矮凳的木桩上。华府……的确称得上是陋居。
早已有另一位老太备好了茶水,程煊刚一坐下便端了上来。
程煊双手接了过来,朝着老太和煦一笑。
老太与那位邀请程煊的老先生于面容上有几分相似。
华家老先生从自家妹妹手中也接过一杯茶水,举杯,“老夫华秋笙,承蒙惠赠,衷心感谢,以茶代酒,敬小友一副古道热肠、侠肝义胆。”说完便将茶水一饮而尽。
程煊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
“这是舍妹华柳蕈,听闻小友昨日慷慨解囊,感激非常,今日特意为小友沏茶。”华秋笙豪迈笑道,“虽是贱品茶沫,但请小友不要嫌弃。”
程煊听着对方的话语先是一愣,然后无奈一笑,看来对方已经猜到了自己是岁彦派来的。而且不难推测岁氏这些年对华家恐怕有些不地道啊,对方言语中酸味已经直冲他的天灵盖了!
程煊抱拳,“小子平时喝的也都是茶沫,怎会嫌弃。”
华秋笙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程煊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昨日见到老先生对身边之人的真情流露,小子触景生情,想起来已经逝世的亲人,所以才凭着本心做了一件不求回报的好人好事,只是不想自己的遗憾发生在旁人身上,也算是满足了一份自己的私心,实在当不上老先生的谬赞。”
华秋笙眯起眼抿了一口茶。
触景生情?凭着本心?不求回报?
岁氏的人还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狗皮膏药啊。
老先生将手中茶杯缓缓放下,“不知小友最近生意做得如何?青峰城这段时日因贼人流窜,管辖颇为森严,想必从事任何营生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一旁的华柳蕈老太也开口符合,“可不是吗,走在路上都被官差老爷当贼盯着,好不瘮人。”
程煊品着嘴里苦涩的茶水,苦笑一声,“不瞒老先生,小子昨日连连吃了闭门羹,若是抛开银钱不谈的话,开的第一单生意还得算在老先生这里。”
华秋笙都要被逗笑了。
什么叫抛开银钱不谈?岁氏原来这么会做生意吗?也怪不得会被管蛮子骑在脑袋上了。
但他仍旧没捅破这层窗户纸,既然喜欢雾里探花,那就别怪他欺负少年郎眼神不好。
华秋笙瞥了一眼悠然喝着茶水的年轻人,“不知小友如何看城内的现状?要是一直这么持续下去的话,穷苦老百姓的日子可会很难熬。”
程煊点头,表示赞同,“这样的日子谁也不想,但也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吧?现在有朝廷组成的临时稽查司,要抓犯禁的宵小应该是手到擒来,应该很快就能见到成效,不日便可还城中一个青天白日好太平。”
“小友真是这么觉得的?”
“是啊,我相信朝廷。”
“相信朝廷?”
“当然也相信岁彦大人。”
华秋笙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垂双眸,凝视着身前杯盏。
但程煊却凝视着对方,“毕竟岁彦大人是青峰城的城主嘛。”
华柳蕈见状,本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却被华秋笙拦了下来,老先生伸出手掌横在她的面前。
“听了小友的话,老头子茅塞顿开,既然有朝廷出手,想必贼人伏诛只是时间问题,是老头子自己在杞人忧天让小友笑话了。既然困惑已解,我也不留客了,毕竟小友还有生意要做,况且家里也没有余粮招待贵客,失了礼数万请海涵。”华秋笙起身,抱拳作揖,“祝小友生意兴隆。”
程煊自然也是起身,同样抱拳作揖,没有多说什么,背上箩筐后便离开了华宅。
华柳蕈将宅门合上,立刻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问道,“大哥,姓岁的到底什么意思?”
华秋笙坐回了木桩上,他一卷袖子,从怀里摸出一根老烟枪,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昨天在的那包草药底下,还压着几两烟叶。
“急什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浮躁?”
他幽幽盯着升起的袅袅青烟。
“再看看吧。”
……
接下来几日,程煊又陆续拜访了高家、沈家、司徒家,与华家不同,这些质子家族可都是人丁兴旺的高门大户,程煊果然是没能如同在华家那般轻而易举地进去,虽然桃子是买了不少,如今背上的箩筐已经见底,程雨是肯定会很高兴的,但岁彦交代下来要他传达的信息他是一点没传达到。
不过岁彦当时的原话是“能传多少算多少”。
他以为这又是岁彦对自己的一番考量,谁知道后来岁彦干脆就没动静了,活像青峰城没了这号人。
想也知道,管家人在崖下村出了事,岁彦肯定是会遇上麻烦的,但这麻烦好像比程煊想的要大了一点点……
不过岁彦应该早有察觉,也应该……留了后手吧?就像自己被他交代去接触质子家族传达信息一样。
程煊不是没有犹豫过,岁彦要是没能解决这个麻烦,到时候青峰城主换了人,自己找谁说理去?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烧他们这些质子家族的人烧谁?更别提利益交换的事情了。
最后还是祝打散了他的这份忧虑。
祝说岁彦身上的因缘纠缠颇多。
程煊不明白祝的意思,但祝只是告诉他岁彦不像程煊表面“看到”的那样。
——「这个人不简单。」
这一番话过后,程煊在心里就把岁彦的危险性拔高了不止一层。毕竟连祝都说不简单,那就一定是很厉害了。
所以就是自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的意思咯。
程煊暗自叹了一口气。
希望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吧。
……
程煊今天决定拜访的是朱家。
背着箩筐的少年叩响了门环,应门的丫鬟见程煊一副乡野下人打扮,眼神带着些许鄙视,一听是城南桃子园上门来兜售桃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虽然嘴馋,但也不敢私下做主,只是摇了摇头,说要朝府上禀报一声,如果家里老爷同意,她会再联系程煊。
几乎是和其他大户一样的口吻,程煊也没办法,只能卖力地吹嘘一番自家的又甜又水灵的大桃子,请朱家老爷们务必赏脸来尝尝。
却不想在程煊转身的时候,恰好撞见了朱辰宇回府。
朱辰宇一时没认出来是程煊,等对方主动打了个招呼才回想起来这背着满满一箩筐桃子的少年是那天带他进钱宅的灰符衙役。
听了程煊的来意后,他拿起了一个桃子,放在鼻前嗅了嗅,接着手中打出一道法术,掬来一握清水将桃子冲洗了一遍,然后便一口咬下。
“唔。”朱辰宇品尝着口中的果肉,脸上满是赞赏,“不错!依我看就不用等到别日再麻烦程兄了,不如今日随我一同入府,也让我母亲尝尝,想来她会很满意的。”
程煊自然一口应下,连忙朝着朱辰宇道谢。
朱辰宇爽朗一笑,领着程煊进了朱府。
这还是程煊第一次进到高门大户人家里,住久了破落小院居,都快忘了庭院是个什么样了,颇有一种乡下人进城的别样观感。
曲径通幽。
一身粗麻灰布的程煊跟着朱辰宇到了一处别致的两层阁楼,在二层阁楼上,一位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正在抚琴,琴曲欢快激荡,相对而坐的是一位风姿卓越的美妇人,正在沏茶,旁边的丫鬟跟着美妇人的动作有样学样以此精进自身茶艺。
朱辰宇带着程煊上了二楼,看来他的心情也很是不错,“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孩儿向您请安。”
中年男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贤内助手中接过刚沏好的茶,“宇儿来得正好,快来尝尝为父前些日子搞到的青城魁,这玩意儿可是难得,今日夏儿难得显摆一手茶艺……”
“咳!”朱濛身边的美妇人耳根微红,轻轻地咳了一声,朱濛这才反应过来。
“咦,这位小兄弟是?”